◎測劍骨◎
殷長衍做鞋子精細。鞋面是上好的綢緞, 鞋底得一針一線納。就是因為太精細了,殷長衍忙活了一整晚,沒弄完。
一大早, 王唯一滿地找不到鞋子,于是坐在床邊晃腳丫,“殷長衍,有沒有看到我的鞋子?我記得昨晚放在床尾這一片。”
“扔了。我給你縫新的。”
也沒看見地上有新鞋, “新鞋呢?”
“……鞋底還剩一半兒沒納。”殷長衍抓着鞋底的手慢慢收緊, 沉默了一會兒, “我保證申時以前讓你穿上新鞋。”
王唯一“哦”了一聲, 抓着被子貼回床上,換了一個姿勢繼續躺。
再睡一會兒吧。
對了。
“你今天是不是要去聖潔岩測劍骨?把路觀圖帶上, 那裏大得很,會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備一些淨水, 吃食也搞一點兒, 廚房還有很多柿餅。聖潔岩人多事雜, 大人物不少, 你守點兒規矩。要小心喲。”王唯一想到什麽, 阖上的眸子又睜開,“我下不了床,吃飯要怎麽辦?”
她一話多, 殷長衍就特別安靜。他有“少說多聽”的習慣, 現在是習慣聽她絮叨, 不錯過任何一個字。“桌子搬到你床頭, 上面有瓜果點心, 等我回來給你做飯。”
“我想吃油焖大蝦, 最好是東街口那一家的, 多辣椒多桂皮香葉。”
殷長衍笑了一下,給她掖了掖被角,“好,回來給你捎。”
王唯一蹬開被子。睡覺睡的就是那一份散漫随意,誰喜歡箍那麽嚴實。
殷長衍又掖了一次。
王唯一繼續蹬。
殷長衍:“我總是要掖的,你可以等我走後再蹬,也能省幾分力氣。”
王唯一:“……”
聖潔岩。
往日的聖潔岩冷清嚴肅,偶爾有兩、三個人過來商談事情。測劍骨這幾天,來的弟子數量比過去一年加起來還多。
殷長衍跟在擁擠的人流中,舉着路觀圖找測劍骨的位置。
看到了,在那裏。順着這個方向走就能到。
太陽很大,取下腰間挂着的竹筒,拔下塞子,仰頭喝水。
殷長衍清新脫俗,氣質獨特,路過的弟子總會瞧一瞧他。遇上美人飲水,愣是一時半會兒移不開眼珠子。
堵路了。
殷長衍只看到隊伍半天沒動,渾然不覺是他造成的。
被撞了一下,水灑了一胳膊。
天氣炎熱,別浪費。
擡高手臂,去舔上面的水漬。晶瑩剔透的水珠沒入绛紅色薄唇。
周圍抽氣聲兒大了一圈。
殷長衍看到撞他的人,身量修長,蜜色皮膚,領口大開,三圈紅繩玉佩挂在頸項間。是韓衣。
韓衣視線在殷長衍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冷哼一聲,移開。
“韓師兄,你撞到我了。”殷長衍擡手,抻平被撞皺的衣服。
“所以?”韓衣扯了扯嘴角,要找麻煩嗎?
殷長衍疑惑,他好意提醒,韓衣為什麽會覺得他要找麻煩。
“別這麽走路,小心撞到別人。不是誰都有我這樣的好脾氣。”殷長衍說。韓衣周圍人群都後退兩步,表情絕對稱不上快樂。
殷長衍補了一句,“你欠我一筒水。”
韓衣擱在劍柄上的五指頓了一下,放下來,轉身離開。
殷長衍到達聖潔岩測劍骨的地方。
聖潔岩模樣宛如一個大張的貝殼,貝殼上蓋是一個半圓形狀的巨石,上頭刻了八圈凹槽,每一圈和下一圈之間都是難以逾越的鴻溝。下蓋是圓盤。人站在圓盤上,身後巨石的圓圈就會點亮。
明炎宗絕大多數弟子是三圈劍骨,極少數天才能達到五圈劍骨。
殷長衍找了個看起來最短的隊伍排隊。到了才發現前面是個熟人,沈深。
二人同受百柿林封靈銅針穿身之刑,都拖到現在。
沈深特別驚喜,包成粽子的手激動地搓來搓去,“殷長衍,真的太巧了,在這裏碰上你。你也來測劍骨嗎?”
“嗯。”
“不知道我有幾圈,希望能高一些,這樣我回家才能揚眉吐氣。你這麽厲害,一定比我強。”
“測了才知道。”
殷長衍不鹹不淡地回話,沈深說不難受是假的。轉念一想,他說話,殷長衍還肯回,心中又忍不住雀躍起來。
沈深說一句,殷長衍就得回話。字數雖然不多,但次數上去了同樣會費口水。
口渴。
“你說完了沒?”殷長衍忍不住道。
沈深頓了一下,面帶無措,指頭局促地揪着衣擺,“是不是我話太多吵到了你了?或者你根本不想看見我,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
苦笑一聲,“也是,我把你害成這樣,你不拿掃帚打我已經是好修養了。對不住,我這就轉過去。”
擡手遮住這張讨人厭的臉,殷長衍就不會不高興。
殷長衍:……
他在說什麽?算了,不重要。不用回話就好。
殷長衍肩膀被拍了一下。
一個高大的身影走過來,借着他回頭的動作擠開他,站在前頭。
除了韓衣還會有誰。
兩人離得很近,殷長衍再一次聞到熟悉的百柿林酸臭味兒,比方才韓衣撞到他時更清晰。
沈深下意識皺了眉,後面怎麽酸臭酸臭的?怕惹得殷長衍不快,強行按捺住想要回頭的欲望。捂上口鼻,向前走了半步拉開距離。
韓衣看到了,但并不放在心上。路過的人幾乎都是先擺出同樣的表情,然後避開一步。
“韓師兄,你插隊。”
“百柿林要澆水,我沒時間耽誤。”韓衣話音剛落,就看見殷長衍探過來的頭。他不退就算了,還往前踏出半步。
“你可以等明年下一屆再來。”
韓衣挑起眼皮,似笑非笑,“我是你師兄,你在給我提意見?”
表情看起來下一秒就要收拾人,誰有那膽子給他提意見。殷長衍不惹事兒,“師兄,你随便插。”
站了一會兒。
好無趣。
擡頭瞧,前面還有六個人才輪到他。
殷長衍想了一會兒,抽出懷裏的鞋底,送針、扯線,開始納!
韓衣震驚了,“你做什麽?”
“納鞋底,申時之前得穿到唯一腳上。”殷長衍手下動作不停,這麽一算時間好像不是太夠,動作得快一些,“韓師兄,排到我時記得叫一下我。”
韓衣:“哦。”
殷長衍繼續縫,并且漸入佳境,眼看着鞋底一會兒一個模樣。
快縫完時,肩膀被拍了一下。
“到我了?”殷長衍擡頭。
韓衣雙手環胸,下巴點了一下圓臺之上的沈深,“你認識的人,不看一下?”
沈深站上臺,岩石上的圓圈亮了金色光芒。第一圈沒人在意,第三圈衆人皆側目,第五圈亮起來的時候,全場安靜了一瞬。
随即就是羨豔的目光與抑制不住的驚呼!!
五圈,足足五圈劍骨!!
沈深十分意外,驚喜地望向殷長衍,跟他分享自己的榮光。
殷長衍拽韓衣衣袖,“五圈很厲害嗎?”
沈深突然覺得五圈劍骨也就那麽回事兒,高昂的心沉寂了下來。
韓衣視線在殷長衍的手上停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嗯,只有極少數天才能達到五圈劍骨。明炎宗上一次測出五圈劍骨還是在十年前,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弟子。我記得唇紅齒白,長得跟個姑娘似的,後來進了戰堂。”
看向殷長衍,“聽你的語氣,你看不起五圈劍骨呀。”
“韓師兄誤會了,我并非這個意思。”都怪李師兄嘲笑彩繪牡丹,他才會以為五圈劍骨爛大街。
李師兄誤我!
“劍骨最高能有幾圈?”殷長衍問。
“八圈。八圈劍骨是明炎宗有史以來的最高劍骨。”韓衣語帶敬仰,殷長衍第一次聽他有這樣的語氣,“你認識的人是天才,可是天才之上還有天才。劍骨主人是天才們所仰望的天才。那一屆的聖潔岩測劍骨是無數明炎宗弟子的噩夢,被‘李卿之’三個字壓得幾乎喘不過氣兒。”
殷長衍鞋底納完了,低下脖子咬斷線頭。這感覺怎麽說呢,有敬仰,但不多。
“到我了。”韓衣松開雙手,向圓臺走去。
“結束之後來找我。”
韓衣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他上了圓臺,圓臺之上的圓圈一層一層的亮了起來。
他一上去,衆人就開始笑。等看到他的圓圈,笑得好大聲。
媽的長這麽大第一次見到棕色的劍骨,一定是酸臭味把劍骨都熏髒了。
第三圈亮起來的時候笑聲小了一大半,到第五圈時場上沒人敢笑。莫非一天之內兩個五圈劍骨弟子?!
哇,他們得多幸運才能看到這一盛大場景。
正當衆人熱切讨論時,第六圈也跟着亮了起來。
第七圈!!
第八圈!!!
整個明炎宗寂靜一瞬,然後像往鳥籠裏扔進一個炮仗,“嗡”的一下全炸了。到處都在讨論韓衣以及他的八圈劍骨,皆是誇贊之詞。
韓衣走下圓臺。他到哪兒,哪兒的人群就分流出一條莊康大道。
停在殷長衍身邊,“什麽事兒。”
殷長衍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遞了過去。這幾天頓頓柿餅,委實有些撐不住了。
“柿餅?”
“唯一讓我帶來的。排了這麽久的隊,吃一些,墊墊肚子。”
韓衣擱在油紙上的五指收緊,發出淺淺的紙張聚合聲,抿了抿唇,“嗯。”
站在圓臺上的人總免不了被衆人注視。
殷長衍上去,說不緊張是假的。他第一次見這麽大的場面,差點兒同手同腳。
站在圓臺上,圓圈沒有一點兒動靜。
底下的人漸漸議論紛紛。
“看穿着,上頭這位似乎是劍堂弟子。不置于連一圈劍骨都沒有吧。”
“我在兩堂比試時見過他,殷長衍,在望春樓洗月事帶的。”
“女人那穢物不幹淨,大概沖撞到劍骨了。”
“你看他那張臉,比女人還美。怎麽可能有劍骨那至剛至陽之物。”
“就算是有,怕也叫女支女的陰氣兒給蝕空了。”
一個弟子唾沫橫飛說得正歡,突然覺得喉嚨裏有東西,似乎還在動。吐到手心一看,是一只腐蟲。
反胃嘔吐,“哇”的一聲吐出一拳頭腐蟲。
其它弟子也是同樣的症狀。
沈深特別怕這種小蟲子,跳到桌子上不肯下來。他見多識廣,一下子就認出來了——蟲禍,腐修的手段。
一直聽說明炎宗有腐修,就是沒見過……等等,他見過,就在百柿林!!
百柿林柿子多,爛果枯枝常發出酸臭味兒。酸臭味是韓衣一身腐爛味道最好的遮掩。棕色劍骨也是因為他修的是罕見的腐道。
韓衣坐在臺階上,仰頭啃柿餅。大概是柿子甜了嘴,今天耳朵格外容不得髒話。
韓衣迎上沈深的視線,“就惡心惡心他們,吐完就好了。”
沈深雙手“啪”“啪”拍掌,幸災樂禍,“做得好。他們活該,誰叫他們罵殷長衍。”
韓衣喉頭微動,咽下一口柿餅,“喂,你們罵一句殷長衍,我就在你們喉嚨裏裝一顆蟲卵。下次開口前,想好自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什麽話。”
衆弟子沒人說話,惡心死了,沒那功夫張口。這輩子一提到‘殷長衍’三個字很難不想起蟲子!!!
殷長衍站在臺上,圓圈沒動靜,但他一點兒也不在意。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清楚自己有劍骨。而且劍骨圈數比較大,岩石帶要一點兒時間才能帶起來。
哦,開始動了。
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
有了韓衣珠玉在前,衆人再看聖潔岩就失了興致。怎麽的,殷長衍還能超過韓衣不成?這根本不可能麽。
嗯,他成。
聖潔岩上從未啓封的第九圈如今亮着比太陽還要奪目的金色光芒。
九圈劍骨!!!
沈深目瞪口呆。
包括韓衣在內,聖潔岩所有人沉默了。到處鴉雀無聲,靜得連一根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衆人激動地給自己堂裏報信兒,折傳訊紙鶴的手都是抖的。
讨論聲慢慢起來。
“握草我不是眼花吧,再數數,居然真的有九圈。”
“長這麽大第一次看見九圈劍骨,我也算見過世面了。”
“他叫什麽名字?哪個堂的弟子?以前沒見過吶。”
“殷長衍,劍堂弟子。”
過了一會兒,劍堂堂主褚行到了。劍堂弟子開道,撥開人群。
褚行圍着殷長衍上下打量,轉了好幾圈,摩拳擦掌,“好好好,好呀,真是太好了!”
殷長衍:“堂主,能不能別看我。你看我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只會說話的猴子。”
“胡說什麽呢,我在觀賞你。站好了大寶貝,讓堂主再多瞅兩眼。”
……這跟看猴子有區別嗎?
彩繪牡丹到了。他認識殷長衍,一眼鎖定目标任務。
快步走過來,側過身子對一個俊美威嚴的男子招手,“堂主,這裏。對,是他,他就是殷長衍,那個傳聞中的九圈劍骨。”
與戰堂堂主同時落地的是醫堂堂主,兩人結伴觀賞殷長衍。
然後是經堂堂主,刀堂堂主,符堂堂主,術堂堂主,陣堂堂主……很好,各堂堂主湊齊了。
明炎宗弟子一般只認識自己家堂主,難得有機會一次看完其它堂堂主。這大好機會絕對不可以錯過,紛紛瞪大眼睛看。
于是聖潔岩出現了這麽一個震撼的怪圈。各堂堂主圍住殷長衍看,明炎宗弟子圍着各堂堂主看……
這一天,殷長衍的名字傳遍整個明炎宗。
殷長衍:……好多人,好無聊,而且看起來一時半會兒走不了。
掏出鞋底,在底部用藕粉色彩線納了一朵小花。與衣服是配套的,唯一一定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