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
無量澗。
王唯一收拾好包袱, “長衍,不知道抱夢童子長什麽模樣。”
“我又沒有見過。”
“你猜一猜,說不準是個不輸給你的俊美少年。”
“我很确定, 我會是好看的那一個。”
王唯一愣了一下,調笑道,“對自己的臉這麽有自信麽。”
“不是,是對你有信心。”殷長衍回望王唯一, “情人眼裏出西施, 在你眼裏, 沒人越得過我。”
“咱倆想一塊去了。”
天邊太陽漸漸偏移, 寅時到了。
殷長衍鼻子微動,有淡淡的鈴蘭花味兒傳來。
王唯一壓低聲音, “你也聞到了?”
擡頭去看。
道路盡頭,兩個身量不高、穿赤缇色兜帽衣的少年擡着一頂紅色轎子走過來。
他們步伐走得從容, 甚至稱得上緩慢, 卻在眨眼間到了你眼前。
面容像用炭筆塗黑一樣, 看不出五官。可是你卻很清楚兩人長得無比出色, 還唇角挂着笑意。
王唯一跟殷長衍咬耳朵, “他們長得很好,就是看不真切。”
“大概吧。”殷長衍語氣淡淡的,“戚言楓用的是‘祂’, 應該不是人。可‘童子’二字顯然要融入人群。我想, 祂們是披着人皮的非人之物。”
王唯一臉上興奮“唰”的一下收回, 去抓殷長衍的手, “你說的我後背直發毛。”
她又軟又溫熱, 覆蓋上他微涼的掌。殷長衍勾住她的手指, 忍不住摩挲, “祂扮成人,就會按照人的規則行事,不必擔心。而且,有我在。”
為首的抱夢童子後退兩步,身子微躬,兜帽跟着下移。
祂在邀請王唯一。
王唯一推着殷長衍上轎子。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她的腳切切實實踩在轎子上,輪椅卻穿透紅色轎子,在地面上壓出輪轍痕。
殷長衍上不去。
“唯一,看來留夢淨土只有你能進。聽戚言楓的吧,‘別跟祂對視,別跟祂搭話,別碰祂’。然後,做自己。”
抱夢童子重新回到轎前,轎子開始擡動,殷長衍的身影在眼前越來越遠。
殷長衍咧開嘴沖她笑,“別愁眉苦臉的,我會去找你。”
“你看起來不像認路的樣子。”王唯一慌亂的心漸漸安穩下來,撩開窗簾扯着嗓子喊,“快點兒來,別叫我等太久。”
紅色轎子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殷長衍垂下眸子,手搭在輪椅上。
李卿之口中曾出現過留夢淨土,他一定知道些什麽。有必要走一趟明炎宗。
王唯一坐在紅色轎子裏,手指在紅色轎子箱壁上塗塗畫畫。原本打算記一記路,一有不對就原路返回。
很快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紅色轎子先是往前走一段路,然後又後退同樣的距離。緊接着它朝左走,依舊是走出一段距離後又原路折返。
如此反複了九次。
無論怎麽畫,她都會回到原地。這法子行不通。
紅色轎子漸漸變得平穩,停了下來。
抱夢童子掀開轎簾。
寬敞的衣袖随着動作上移,露出一截水泥色的纖細小臂,手指秀氣細長,指甲是亮眼的赤缇色。
祂多久沒換過衣服,顏色褪了大半,領口、袖口都泛着毛邊,看起來十分破舊的樣子。
請她下轎嗎?謝謝,好有禮貌。
轎子離地面有巴掌長的距離,王唯一沒個準備一腳踩空,踉跄兩下,好不容易穩住身形。
怎麽說她也是客人,抱夢童子都不伸手攙一下麽,真是沒禮貌。
地面有一些黃豆大小的坑洞,密密麻麻遍布四周,這都是什麽。
嘶,抱夢童子雙腳懸空、腳尖繃直,幾乎是腳尖點在地上行走。坑洞是祂們的腳印。
王唯一擡眼,環顧四周。
褐、紅雙色細沙泾渭分明,呈帶狀不斷向遠處延伸,天空是澄淨的橘紅色。
地面沒有一根雜草,但每隔十丈,有一株腰身堪比房屋粗細的巨樹。巨樹頂部樹幹分支不多,沒有葉子,但十分細長,遠看像女人的頭發,蚯蚓一般扭來扭去。
樹枝末端綁了無數錦囊,大多布料腐朽過半、看不出年代。也不是沒有新的,就比如那個鈴蘭花圖案,她前些天才在路邊鋪子裏看到。
走過這片山頭,山谷溝壑處有一條湍急的河流,水是極深的棗紅色。
但是極為安靜,一點兒聲音都聽不見。
王唯一蹲在岸邊,單手撐着下巴不着邊際地想:這水不會有毒吧,碰一下手會爛掉嗎?沒有桶,要用什麽接水?讓她澆樹,也沒說要澆多少。那些樹不會都得她來澆吧,那麽多!!
前面不是抱夢童子麽,祂在那兒踮什麽腳尖,肩膀往上一抽一抽的。
單手撐着膝蓋起身,走過去。
抱夢童子衣擺被河邊凸出來的細長尖石勾住,祂越往上跳,勾得就越緊,越難以脫身。
尖石有兩米左右,王唯一腳踩了一下試探結實程度,估摸着沒問題便擡步仔細走過去,彎下身子去解衣擺。
咱就是說,能不能別再跳了,每次都是剛拉出來一點兒又被跳回去。
忍住,閉上嘴巴,跟祂搭話會有不好的後果。
哦哦,解開了。
王唯一唇角微揚,脫身的抱夢童子飄離河面。是一個巧合,兩人都瞧着水面,而視線有一瞬間相接,一觸即分。
回到岸邊,王唯一後知後覺,她剛才是不是跟抱夢童子對視了?
抱夢童子該不會突然發瘋然後吃人。
悄悄端詳了抱夢童子很久,沒發現沒什麽不同。王唯一放下心來,應該是錯覺。
走,拿桶澆水。
過了一會兒,王唯一坐在褐、紅雙色沙子上嘆氣。
找了半天別說桶了,連個勺子都沒看見,今天這樹怕是澆不成。
突然,身邊響起重物陷進沙子的聲音。
側頭一看。
抱夢童子将一個比三個自己還要高的木桶放在她身邊,垂手立在一側。
模樣竟透着一分乖巧。
王唯一挺感謝祂的,真的。但是這個木桶過于巨大了,壓根沒法兒提。
坐在原地繼續嘆氣。
又過了一會兒。
再次響起一陣沙子下陷聲,這次輕了很多。
換了一個小桶。
王唯一試着提了一下,正好适合她這個身高,提起來相當舒服。
她改主意了,祂真的好有禮貌。
“多謝”兩個從腹部升起,由齒關滑到喉頭,又咽了回去。不行,不能跟祂搭話。
王唯一歡快地提着木桶去接水澆樹。
拿不準水量,那就一棵樹一桶。反正她澆了,頭發樹枝也看起來興奮地花枝亂顫,給戚言楓交差應該問題不大。
王唯一澆樹動作一頓。
遠處,一顆大樹被人攔腰斷掉,內裏被掏空。沒接觸到褐、赤雙色地面的樹枝舞得依舊歡脫,但着地的錦囊盡數變成褐色、赤色沙子。
樹木紋理看着怪眼熟,跟她手上木桶真是像極了。
被掏掉部分的形狀也很像木桶。v
王唯一試探着兩木桶裝回去。
豁,真他娘的嚴絲合縫兒。
抱夢童子為了給樹澆水把樹給砍了。
真是個令人窒息的事實。
王唯一放下木桶坐在地上,沒勁兒幹活了。
殷長衍怎麽還沒來,她有好多話想要跟他逼逼叨叨。這個簍子不補好,她一時半會兒不敢聯系戚言楓。
等等,天空好像有點兒問題。
天空像玻璃一樣裂開三道縫兒,然後破了個窟窿!
王唯一下意識後挪兩步。
一道赤缇色背影飄到她眼前,頓了一下,而後沖向窟窿。
但窟窿後的人更快一步,越過抱夢童子來到王唯一身邊,朝她張開雙臂,将人緊緊地摟進懷裏。
“唯一,久等了是不是,我依約找到你了。”殷長衍說。
最先是遠處一個細小的點倒映在王唯一眼眸裏。很快,小點有了輪廓。那熟悉的輪廓令王唯一心頭重重地跳了一下,而後不由自主地放輕呼吸。
殷長衍的面容不斷放大,不由分說地充實她的眼眶,直至徹底替代頭頂那一片橙紅色的天空。
她落進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懷抱,清新的皂角味兒萦繞在鼻間,側臉貼着他的胸膛,熟悉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令人無比安心。他的長發在她腦後飄起,與她的交纏在一起。
這感覺怎麽形容呢,像是饑寒交迫的腸胃灌飽了熱水,暖慰、舒服又自在。
唯一的不足就是他手臂勒得她腰要斷了,胸緊貼着他也被壓得很癟。呼,有點兒喘不過氣。
“長衍,松一下,等我多喘兩下你再抱。”
“弄疼你了?”殷長衍松了手臂又舍不得拿開,于是虛虛地攏着她。
“疼,但是好舒服。”王唯一手臂挂在他頸項上,環了上去。他的唇很薄,涼涼的,看起來很好含的樣子。
舔一下。
殷長衍啞然失笑,“唯一,我們在外面。”
“那你倒是推開我呀。”
殷長衍眨了眨眼睛,選擇輕啓唇縫,邀她進來任其攻城掠地。
王唯一含了兩下,毫不戀棧抽身而退,“我有事兒要跟你說,我好像得罪戚言楓了。你看到這個桶沒,我……”
她小嘴巴一開一合,将發生的事兒竹筒倒豆子一樣噼裏啪啦盡數倒出來。
殷長衍:“……”
殷長衍舌尖在唇瓣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模仿她含着他的感覺。
“長衍,老實說,我有點兒對不住戚言楓。”王唯一已經想到戚言楓回來大發雷霆的模樣,叮囑道,“我打不過他。他要是動手,你可千萬得拉一下架。”
殷長衍依依不舍地停止模仿,拉起王唯一,“走。”
“嗯?去哪兒?”
“澆樹,我幫你。”殷長衍彎腰,提起沙子上的木桶。
“這是我的。那邊有個大的,你用大的。”
“好。”
殷長衍見到大木盆時着實愣了一下。知道大,沒想到能這麽大。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鬼東西。
她手上那個木桶倒是合适女子用。
等等。
殷長衍想到什麽,轉頭望向不遠處的抱夢童子。
不是錯覺。
他打破留夢淨土境壁時,抱夢童子确确實實在以一種保護者的姿勢擋在唯一面前。
呵,抱夢童子還知道大木盆她用起來不順手,重新做了一個合适尺寸的。
眼前這兩個木頭疙瘩,真是越看越礙眼。
“長衍,想什麽呢。”王唯一催促他,“不是說要澆樹。”
殷長衍掌心聚靈“啪”的一下打向一顆樹,樹應聲而斷。
“殷長衍,你發什麽瘋!”王唯一目瞪口呆。
她跟他逼逼叨叨是讓他幫忙亡羊補牢想法子補救,不是叫他拿個竹竿把窟窿越捅越大。
“我在幫你。”
“幫倒忙的幫嗎,你根本是在胡攪蠻纏。”
殷長衍眯了眯眼睛,眸中閃過銳利的光,“人吶,是世上最會自尋麻煩的生物。唯一,你尤其是。戚言楓叫你澆樹,僅此而已。樹的死活,與你何幹。”
“換句話說,要是樹都死了,你還用得着澆水麽。”
王唯一無語了。
王唯一:……這都什麽奇葩的想法。
他剛才不是好好的,怎麽一眨眼的功夫就換了套截然相反的腦回路。說不着邊兒吧,偏偏還有點兒歪道理。
王唯一說不過他,冷哼一聲道,“我就是想提着水桶澆水,不可以嗎?”
殷長衍勉為其難,“……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