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了,她是唯一◎
殷長衍瞧了她一會兒, 放下筷子,起身離開。
王唯一加快手下動作,吞咽兩大口面條, 擦了嘴巴跟上去,“诶,我還沒吃完,別走呀。”
怎麽說走就走。
又冷淡又疏離, 明明以前那麽黏人。
殷長衍腳步微頓, 轉過身來, “別再跟着我。你不是唯一, 你是明炎宗弟子。”
他神色認真,王唯一也斂起玩笑之色, “如果你真的這麽認為,就不會特地帶我來醫館。殷長衍, 我了解你, 比任何人都了解你。從你見我第一眼開始, 你就已經在懷疑了。後來我的話, 我的行為, 與我相處的每一刻,都在使你不斷地動搖。”
殷長衍眉毛微垂。熟悉他的人就會清楚,他已然不悅。
讓近身人殷長衍不悅、還在喘氣兒的人這世上也沒幾個。
王唯一後脊背發涼打了個寒顫, 繼續道, “你對我抱有最大的期待, 你認為我就是你的娘子王唯一。可是你不敢承認。你怕如果我是假的, 你會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絕望。威名赫赫的近神人殷長衍, 也不過是一個膽小的夫君。”
殷長衍抿了抿唇, 沒有說話。
周身寒意散了個幹淨。
王唯一聲音很輕, 語氣中有忐忑,有小心翼翼的期待,“殷長衍,我就是她,我是王唯一。”
殷長衍一怔,瞳孔微縮,立在原地。
他下意識說‘不,你不是她,你不是唯一’,但薄唇微啓,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正如她所說,他無法否認。
殷長衍身形渙散成一堆紅花金紙,紅花擋住他的面容,遮掩了他的表情。
狹長的眼角透出一抹稍縱即逝的冷漠。
紅花金紙消散在天地之間。
王唯一心頭鈍疼,像拿一截帶毛刺兒的粗木頭紮進新鮮血肉裏。
你明明清楚拔出來、挑幹淨木刺兒就好了,可你面對那麽多木刺根本無從下手,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随着呼吸慢慢深入、持續帶來疼痛。
他居然逃了。
膽小鬼。
弄了這麽一個騷裏騷氣的逃走特效,也不嫌丢人。
紅花看着有點兒眼熟。
王唯一彎腰,撿起紅花。
是紅花節時她說喜歡的紅花,金紙也是。
殷長衍對她的死深信不疑,卻随身留着她所有的痕跡。
王唯一合攏手掌,收好紅花。他剛說他住哪裏來着?
無量澗,是這個名字吧。
天邊飛來一只引路紙鶴,盤旋三圈後停在她肩頭。
引路紙鶴口吐人言,是金逸風的聲音。
金逸風罵罵咧咧:“王唯一,你去哪兒了?怎麽還不來接我?我吃東西吃了兩天,再這麽下去,要撐死了。”
“……吃飽了就停啊,為什麽要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別轉移重點。你要把我扔在這兒到什麽時候!”
她有手有腳,想去哪裏都行。“金逸風,我要去一趟無量澗,沒空去接你。你自己回宗門。”
“無量澗?!近神人殷長衍的地盤?!”金逸風倒抽一口涼氣,狐疑道,“你不是被吓得半死,為什麽還要找過去。腦子裏哪根筋搭錯了。”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用十二個時辰過完了別人的一年麽。在那一年裏,我嫁給殷長衍,懷了一個孩子。”王唯一說,“你說錯了,并非我長得像殷長衍的娘子,而是,我就是她。”
金逸風與王唯一一起吃一起玩兒好幾年,王唯一性格懶散,活潑中帶了點兒溫順。她從不會拒絕任何人,整天樂呵呵的。
金逸風第一次看見這幅模樣的王唯一。
擱往常,她會立即跳出來調侃王唯一、說她風涼話,說得她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而現在,她竟出不了聲。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聽起來,你知道無量澗的位置。”王唯一說,“金逸風,告訴我無量澗在哪兒。”
王唯一語氣閑散、一如往常,金逸風沒忽視她話語中的勢在必得,“不就是個地址麽,這麽兇做什麽。給你給你。”
金逸風将無量澗地址發過去。
王唯一收下,臉上帶着和煦的笑,“多謝。”
“你要小心紅花。無量澗紅花所到之處,便是界限,任何人不得越雷池一步。有人曾擅自進無量澗,被削成人棍。我可不想下次跟一個缺胳膊少腿兒的人一起飲酒作樂,那太丢人了。”
王唯一着手掐斷引路紙鶴,“好的。”
“別着急,還有一件事。”金逸風說,“劍堂堂主李卿之即将出關,所有弟子都得到位。召集令應該快發到你手中了。你是劍堂堂主最鐘意的弟子,明炎宗已經派出弟子尋你回宗。”
這可不行。
回到明炎宗,就等于在近神人殷長衍面前說‘她是明炎宗弟子,不是王唯一’。那就徹徹底底地跟他劃清界限了。
“多謝,我心中有數。”王唯一說。
“有數有什麽用,你得不叫逮到。”金逸風一向聰明,很快意識到王唯一的處境,“不跟你說了,我去收拾行李。”
“行李?你要搬家?”
“是躲清靜。”金逸風說,“宗門找不到你,一定會尋到我頭上。好久沒見師尊了,我要探望一下他老人家。”
“豁,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孝順?”
“咱們的對話指不定正被人偷聽。禍水東引,也是一個法子。”金逸風語氣帶了一分無所謂,“好了,再跟你說下去只會浪費我時間,挂了。”
好雞賊。“嗯。”
金逸風是個來歷成謎的女孩子,很多人容忍不了她跳脫的腦回路和行事方法。整個明炎宗,只有王唯一能跟她說得上話。
天色暗了,王唯一找客棧休息了一晚。
照着地圖找到無量澗時,已經是三天之後。
召集令收到了五條,看得出來明炎宗十分着急。
拿開地圖,眼前無論是山頭形狀、河流走向、還是路旁的桂花樹都跟地圖上畫的一模一樣。
走過這段山路,就到無量澗領域範圍。
找一個茶水鋪子問路,順便歇一歇腳。
王唯一合上地圖,繼續走。
身後不遠處草叢中多了幾雙腳,衣擺上繡着‘明炎一縱破天關’圖案。
無量澗山腳下有一間茶水鋪子,有點兒褪色的紅色茶旗在風中飄揚。
王唯一坐下來,“老板,來一壺涼茶。再來一疊豌豆糕,要大份,糖水多放一些。”
“行。”老板說。
王唯一打開荷包,取出上頭的紅花暫放在桌子上,底下是錢。
聞言動作一頓。
糖最近價格上漲,她才特地叮囑要多放糖水。若是真正的店家,這些糖該收錢了。
而且,哪家店老板對客人是這個态度。即便是望春樓的掌櫃,見了客人也是客客氣氣的。
擡眼。
店老板身形高大,器宇軒昂,端來一壺茶水放在桌子上,“客人,你要的茶。”
王唯一沉吟片刻,伸出一根素白指尖,戳倒茶壺,“水流的滿桌子都是,老板,過來擦一擦。”
“客人怎麽這般不小心。算了,我重新給客人上一壺吧。先說好,這一壺要另外算錢。”老板摘下脖子上挂着的抹布,三步并做兩步上前擦茶水。
王唯一利落出掌,反手扣住老板手腕,“老板,桌子擦久了,五指會粗糙生繭。可你五指白白淨淨,反倒是食指中指指腹老繭深厚,像是常年施術的修士。”
老板見被拆穿,懶得再裝下去。掌心虛握,一把術法黃符橫在手間,“王唯一,宗門有令,召你即刻回宗。識相的就跟我們走。”
“哇,惱羞成怒要動手?”王唯一跟着出劍,“我好歹也是劍堂弟子。論起玩兒劍,應該不會比你術堂弟子差。”
兩個人纏打起來。
王唯一資質再差,那也是劍堂有史以來最強的堂主李卿之教出的徒弟,不是這幾個術堂弟子能對付的了。
茶水鋪子中又跑出來三個術堂弟子,畫陣施術,以人數壓制。
王唯一一時不察,中招了。
全身靈脈被封,整個人宛如泥人一般動彈不得。
麻煩了。
要怎麽脫身。
仰天長嘯喊救命不知道有沒有用?殷長衍會不會聽到?
不遠處。
殷長衍靜靜地注視着茶水鋪子。
無量澗是他的勢力範圍。即便只是一草一木的變化,他也了如指掌。
準确地說,他不是注視着茶水鋪子,而是王唯一身後桌子上的一疊紅花。
紅花節時候,唯一撿了很多紅花。她買了一大批宣紙裁剪成巴掌大的塊狀,兩張紙将一朵紅花壓起來,上頭再淺淺灑一層竹花水。這樣處理以後紅花得以保存、形狀不改。
桌子上那一疊紅花,便是用宣紙壓起來封存。
有可能嗎,她真的是唯一。
王唯一眼尖,看見殷長衍,欣喜不已,“殷長衍,你既然在家,怎麽一直不出聲。他們要擄走我,你也不管麽。快救我。”
術堂弟子心中一驚。
她說誰?
殷長衍?!
眼前這位面容精致、俊美絕倫的年輕男子就是傳聞中令人毛骨悚然的近神人殷長衍?!
術堂弟子恭敬行禮。“近神人,明炎宗召回離宗多日、久未歸宗的弟子,叨擾到貴地,是明炎宗不對。這是明炎宗自己的私事兒,于情于理,都希望近神人不要插手。”
明炎宗的私事兒呀。殷長衍淡淡道,“那是自然。”
王唯一臉上得意的笑僵了一下。
不是吧,你認真的?
你是真的不打算管?!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帶走我?!
氣死,他确實不打算管!
術堂弟子舒了一口氣,恭敬行禮,“多謝近神人。明炎宗不打擾了,我等這就離開。”
他們來架着她走的時候,王唯一心都涼了。
一朵紅花從天上飄下來,闖進視線中。
哪裏來的紅花?怎麽從天上飄下來?
一起落下來的還有巴掌大的紙片。
宣紙夾着的幹紅花,她做的。
耳邊突然響起哀嚎聲,架着她胳膊的兩個人面露驚恐之色,倒在地上。
術堂弟子面帶驚慌,十分緊張,“近神人,你做什麽!你要出爾反爾!”
“無量澗紅花所到之處便是界限,無人可以越雷池半分。”殷長衍聲音很淡,很輕,仿佛太陽光灑在頭發上,“殷長衍從不打算插手明炎宗之事,現在,是你明炎宗越界了。”
語落。
一陣劍風罡氣環繞明炎宗弟子周身。
劍風罡氣快速隐去,明炎宗弟子不明所以,下一秒身上爆裂出數道血痕。血噴灑出來,如霧如氣。
所有人哀嚎,死傷慘重。
殷長衍一雙眸子沉寂安靜,半點兒波動也沒。擡步回無量澗。
“你等等,你就把我晾在這兒?!”王唯一說。
殷長衍頭也不回,腳步不停,“你是在提醒我,別忘了将你驅逐出境?”
“你會嗎?你舍得嗎?我肯嗎?”王唯一說,“宣紙壓紅花,你每見我一次,內心就越發相信一分。你明明已經信了我就是王唯一,為什麽不敢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