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子規渡(九)
申少揚實在是想不明白, 怎麽仙君在甲板上出神片刻,回過神就說要讓這個世界毀掉?
“仙君,我和誰說?”他摸不着頭腦, 試探着問,“我和前輩說?”
曲硯濃沒頭沒尾地說:“原來你不知道他叫什麽。”
申少揚一頭霧水:“誰?什麽?”
曲硯濃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什麽也沒說, 只是淡淡地瞥了申少揚一眼。
申少揚自己反應過來,撓了撓頭, “原本是不知道的,但仙君您之前不是叫了前輩的名字嘛……”
只是他叫習慣了,總是改不過來, 脫口而出仍然是前輩。
曲硯濃心不在焉地點頭, 也不知究竟把申少揚的話聽進去了幾分。
原來他從來沒有告訴申少揚他的名字。
她還以為他選中了這個小修士作為他的衣缽傳人,對申少揚應當比較看好,不至于連名字都不告訴後者。
衛朝榮不是那樣的人。
他不像她,沒有她的傲慢,就算是假扮魔修的時候, 他也從來沒有恃才傲物、張揚跋扈,曲硯濃懷疑他根本就不覺得自己的天資有多出衆,又或者他一直知道,但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大不了。
他所擁有的天賦和實力,足以令世人眼紅得滴血, 讓無數修士夢寐以求,但他并不把自己的天賦當回事, 從來沒有稀世天才的自覺, 牧山宗讓他來僞裝魔修, 他就深入魔域隐姓埋名地生活上幾十年。
曲硯濃沒見過這樣的人。
尋常人總是很清楚自己的優勢并格外珍視自傲,但他不。
也許他來魔域之前就已經想過自己孤苦伶仃死在魔域的可能, 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來了,完全沒想過他留在上清宗會有更好的前程、像他這樣的天才無聲無息地死在魔域有多可惜。
曲硯濃總是想不通他圖什麽。
以衛朝榮的性格,以他的習慣,真的會對一個相識了幾年的小修士隐瞞他的名字嗎?如果是她所熟悉的那個衛朝榮,只要不是當真有必要隐瞞,他應當會選擇坦誠。
他總是沉默寡言,像個複雜又動人的謎題,繁複的謎面下藏着赤忱的謎底。
她半心半意地想着,驀然從神游中回轉,望着申少揚,理所當然地質問,“問了?”
申少揚沒問。
明明方才仙君和前輩已經通過靈識戒直接交流了,不需要他代為傳達,仙君剛才說的那幾句話,前輩分明也能聽見,為什麽仙君還要他傳話啊?
靈識戒裏也很反常地安靜。
前輩往常明明時刻關注着靈識戒外的動靜,尤其是關注仙君的反應,就連仙君随意地回頭一瞥,前輩都要酸倒葡萄架,為什麽今天仙君明明白白地和前輩說話,前輩反倒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了?
頂着仙君淡漠中隐隐透着不滿意的目光,申少揚只好多此一舉地代為傳話,“前輩,曲仙君讓我轉達,她說讓你出去吧,這個世界毀掉也無所謂。”
申少揚一邊傳達,一邊想不通:聽仙君話裏的意思,前輩好像能離開靈識戒?可他剛撿到戒指的時候,前輩分明說過自己已經隕落多年了——這和傳聞中仙君道侶的遭遇正好能對上。隕落千年後,也能從靈識戒裏出來,死而複生嗎?
修仙界可從來沒有死而複生、重生轉世的說法,人死如燈滅,再強大的修士也逃不過生死玄關。
可前輩總不至于騙曲仙君吧?
衛朝榮答得很快,幾乎是趕着申少揚的話尾開口,他語調冰冷,“她若是想明白了,我自然求之不得,可她真的想明白了嗎?”
申少揚還以為前輩沉默是因為不想回答曲仙君,沒想到話音剛落就被前輩冷冰冰的話甩在耳邊了,語速比平時快了三分,字字冰涼,咄咄逼人,聽在耳邊平白就讓人大氣也不敢出。
申少揚縮了縮脖子,漫無邊際地琢磨:前輩不會是在聽到仙君說話的那一刻就已經想要回答,結果聽到曲仙君說“你跟他說”,就憋着沒說話,等他轉達完了再說吧?
——怪不得前輩說話那麽咄咄逼人,看起來是等急了。
衛朝榮語氣鋒銳地說完,等着申少揚轉述,再去看曲硯濃的反應,沒想到他話已說完,申少揚卻是一點自覺也沒有,神游天外,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麽。
他微微擰起眉頭,等了幾個呼吸,沒等來申少揚的反應,他已失了耐性,冷冷地開口,“說。”
申少揚驀然驚覺:“啊?說什麽?我說?”
原來前輩剛才說的那些話不是給他聽的?
可前輩明明可以自己用漆黑觸手在仙君的掌心寫字,兩人溝通起來沒有一點障礙,為什麽前輩還要讓他轉達啊?
曲仙君和前輩到底在玩什麽游戲啊?
衛朝榮語氣冷硬。
“不然我是說給你聽?”他反問。
申少揚敢怒不敢言,小心翼翼地看着曲硯濃,“前輩說,仙君你要是想明白了,他當然是求之不得,但他不知道仙君你是不是真的想明白了。”
曲硯濃眉宇淩然,神色半點也沒變,她像是早就想到衛朝榮會這麽問她,早已備好了答案,只等着申少揚來問,“我想得很明白,只怕我說得這麽清楚了,他卻不敢出來。”
申少揚感到一絲為難。
聽曲仙君和前輩的對話,他們倆像是起了沖突,明明可以直接和對方說話,卻一人說一句,咄咄逼人地盯着他,讓他這個局外人代為傳達——曲仙君和前輩不會是吵架了,正在冷戰吧?
“前輩?”他試探着問。
衛朝榮沒有說話。
靈識戒裏一片靜寂,過了片刻,冷峭沉冽的聲音才森冷地響在申少揚耳邊,“她和你說話,你叫我做什麽?”
申少揚呆若木雞。
曲仙君到底是在和誰說話,就是傻子也能看得出來吧?前輩這是什麽意思啊?
他很不确定地想:……不會吧?
前輩不會是因為曲仙君執意不直接溝通靈識戒,而是通過他這個中間人代為轉達,口吻言辭都是在和他說話,就又吃醋了吧?
不會吧!
衛朝榮漠然地透過靈識戒觀望人世。
他說不上不高興,也說不上吃醋不吃醋,只是無端無由的遷怒。
他破了曾指天劃地發下的誓言,不須任何人引誘,便主動拾起了曾經抛擲的過往和愛欲,一往無前地墜入執迷。
心誓鎖的是修士一顆道心,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遵守誓言方能從中獲取力量,所以過往千年裏他主動淡忘了自己、淡忘了名姓和過往,換來畫地為牢,寸步不曾離開乾坤冢。
一千年後,他耐不住苦守枯寂,一步再一步地淪入愛欲貪妄,背棄了從前亡命一搏的心誓,于是心誓便也懲戒他,從前從心誓中借取的清明理智,已像是指間握不住的沙,無聲無息地流走。
他花了一千年有了這一天,可他又能有幾天清醒,貪得無厭、不厭其煩地透過一隅去凝望她?
魔是所有欲望和貪昧的集結。
他所有未曾言明卻已不言而喻的貪婪,他所有竭力克制卻如影随形的欲望,他所有試圖隐藏卻無所遁形的嫉妒,随着記憶重拾卷土重來,百倍千倍地吞噬他的理智。
總有一天,他又會變作渾渾噩噩的魔,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能代替他和她談笑,和她分享同一片璀璨天光。
到了那時候,他真的能心甘情願嗎?
衛朝榮沉默了很久。
“你讓她不要再試探我了。”他對申少揚說,“這樣沒有意義的試探和逼問,并不是對每個人都能起效。”
她總是如此,想要探詢什麽就咄咄逼人地探究到底,哪怕心底并不真的願意,她也永遠不會露怯退縮,軟硬都不吃,非得把別人的蚌殼敲得粉碎,才能讓她收手。
如果和她較勁,曲硯濃是真的能做出放出魔主啖山噬海這種事的。
衛朝榮比誰都了解她。
她骨子裏就瘋,充滿了野火一樣旺盛的生命力,要麽焚毀旁人,要麽燃燒她自己,她是慣會以自己為柴為爐,燃點整個世界的。
“我不吃激将法。”他平淡地說,“當我真的打算出來的時候,誰也無法改變我的主意。”
申少揚猶豫着,向曲硯濃轉述。
曲硯濃冷笑。
她冷淡地瞥着申少揚,目光落在他手上的戒指上,她語調不無譏諷,卻又在尾音裏輕輕地顫了一下,微不可察,讓人疑心那只是錯覺。
“你是不想出來,還是不能出來?”她問。
衛朝榮驀然無聲。
他啞然,她實在太敏銳,一點端倪都能被她抓到,前不久還不能确定他的身份,此時竟已能一口咬定他無序行為下掩藏的真相。
申少揚這次很有眼力見,等曲硯濃說完,立刻就轉述給靈識戒,很殷勤地問,“前輩,這回你打算讓我給曲仙君捎個什麽話?”
衛朝榮不曾作答。
曲硯濃卻像是根本沒指望得到什麽答案一般,盯着黑色戒指看了一會兒,沒等到任何回應,她便已平靜地收回了目光,好似對這個傳話的游戲再次失去了興致。
“前輩?”申少揚不确定。
靈識戒裏沒有動靜,曲硯濃卻輕描淡寫地笑了一笑,“你還不知道你戒指裏的那個人叫什麽?怎麽不問問他?”
申少揚當然對前輩的來歷和名字非常好奇,但前輩不願說,态度已經很明顯了,他有點猶豫——主要是,他已經從曲仙君這裏得知了前輩的名字,現在當然沒有那麽好奇了。
曲硯濃意味莫名,翩然轉過身,于離去前,側首意味深長地望了漆黑戒指一眼。
“你的名字,就這麽不能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