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無是在幾聲海鳥歡快的鳴叫聲中醒來的, 陽光已經透過紗幔朦朦胧胧的照進來,海風帶着些許鹹味和小院裏的花香一起飄進房間裏, 十分的寧靜。
他情不自禁的伸了個懶腰,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麽惬意過了。
然後,他摸了摸身邊, 空的。
他吓了一跳,驚的立刻從淩亂的床上坐起,正想要叫玉煙的名字,卻看見她正站在外間, 倚着欄杆在看着海面, 海風吹着她的發絲和衣衫,襯出她單薄的身體。
她看起來有些瘦,似乎風再大一些, 她就要像蝴蝶一樣被吹走。
他松了一口氣, 還好, 她還在。
“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他在她耳邊問道。
若是換做以前,玉煙必定已經殷勤的伺候他梳洗,可此刻,她卻連頭也未回,只是淡淡答道:“想看看海。”
“不是已經看過很多次了麽?”
“但從來沒有這樣認真看過。”她回道。
寧無掰過她的臉, 認真的看着她, 她的容貌已經恢複如從前,恬靜的,溫柔的, 一如既往,唯有眼神有些陌生。
他知道她肯定是恢複記憶了,就是不知道恢複到了什麽地步。
明明問一句就可以知道答案,可他竟然不敢開口。
“少君這樣看着臣妾做什麽?”玉煙柔聲問道,仿佛還是初進冥司不久的新婦,一言一行都是拘謹。
她這樣一句,讓寧無以為她的記憶只恢複到了剛結婚的那幾年。
“沒什麽,就是想看看。”他的手指輕輕的摩挲着她的嘴唇,然後忍不住低頭吻去。
可玉煙卻不着痕跡的将頭扭開,狀若無意的問道:“少君,臣妾許久沒有阿映的消息了,她在仙牢中可還好?”
寧無點了點頭:“她很好。”
“那臣妾可以去看看她嗎?”
“好啊,但現在不行,等時機成熟了,你們自然會見到的。”他本意是,玉映現在不方便暴露身份,而她記憶也未恢複,這樣情況下見面,很多事情都解釋不清楚了。
他在等她記憶全部恢複,不管是身為玉煙的記憶還是身為阿若的記憶,只要都想起來了,一切就好了。
否則,現在什麽都不知道的她突然被告知那些殘酷的事,她恐怕也接受不了吧。
可他卻不知,玉煙在今早醒來的那一刻就恢複了所有的記憶,但因為結魂草結的是身為玉煙時的記憶的緣故,所以關于阿若的那一部分,她竟一點都不記得了。
因此她除了在剛醒來的那一刻有些茫然後,很快就想起了往事,孩童時期的天真,少女時期的羞澀,新婚時的恐懼以及後來的絕望……
雖然這其中她曾以為寧無對她有了真心,她也憧憬過與他的将來,可都被侍女那句“少君在陪帝妃下棋”給毀滅的幹幹淨淨。
她以為自己終于能被他真心相待,到頭來,卻不過還是他的玩物。
她知道,九重天上那句“打狗還要看主人”,從來都不是口誤,那就是他的真心話。
至于為什麽自己明明跳進空空潭卻又活了過來,她想,畢竟是死在冥司,他們多的是辦法讓一個人複生。
而活過來後,寧無竟還沒放過她,因為他每次将她帶到外面,都是為了滿足他特殊的需求,從不管她的感受。
她現在渾身都像散了架一般的疼,雖後半夜的時候她受不住昏過去了,但也能猜測出他做了些什麽。
侵天秘境的誓言唯身死可解,她已經死了,難道還不夠麽?
他究竟要折磨她到什麽時候?
雖然具體發生了什麽她此刻還不是很清楚,但有一點她記得的,她記得他昨夜曾問過她有沒有想起什麽,也就是說,他是知道她記憶缺失這件事的。
更讓她心涼的是,他現在竟然還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模樣,明明阿映和母親已經……
想到這裏,她的心已經在滴血,可偏偏她什麽都不能表現出來,因為她發現自己體內的元丹竟然沒有了,一點靈力都發揮不出來,如果要離開這茫茫大海,離開冥司,她就得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如此才能尋得一絲逃脫的機會。
曾經的她,将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可後來事實卻證明,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可如果她此刻回頭,稍微看一眼散落在地上的那些衣物,她一定會改觀,因為在寧無的衣物間,有象征冥君權力的古鐘和鐵锏,她若是見到了就會知道此刻寧無已經是冥君。
而要成為冥君的最重要的條件,就是練成大悲願力。
可寧無他啊,明明是一意氣風發無憂無慮的少年,為何在這麽年輕的歲月就心生為世間諸難超脫的大悲?
寧無感受着手掌中她的體溫,她是活生生的,溫暖的,終于不再只是出現在他冰冷的夢裏。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他還是有些不安,這不安讓他情不自将又将她抱起抵在牆上。
玉煙雙手微推着他的胸膛:“少君,臣妾身體還不适。”
寧無也是擔心她身體,于是将一顆治療傷病的丹藥喂進她嘴裏:“這是極好的丹藥,吃下去身體就會好了。”
玉煙又不能說什麽,只能淡淡的笑着咽下去。
兩條身影又疊在一處,雖融為一體,卻又各懷了心思。
玉煙是想着怎樣才能從他身邊逃離。
寧無則是覺得應該要個孩子了,因為有了孩子,萬一她再有走極端的時候,總會看在孩子的面子上。
第二,有了孩子,才像個家。
他的家,不用像父君母妃這樣生養九個,導致母妃十分的辛苦,他不願玉煙辛苦生養,所以,他只要一兒一女即可,然後等到兒子能夠獨當一面,女兒有了中意的人後,他便離開這冥司,與喜靜的玉煙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生活下去。
于是情到深處時,他死死的抵住她,種下一個夢,祈禱這個夢不久就能發芽。
玉煙再次從昏睡中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寧無不在身邊,身上依舊酸痛不已,随便動一下都要費些力氣,尤其是身體還黏黏的,一向喜潔的她有些不能忍受,十分想要洗個澡。
她坐起來看了看四周,并不知道自己現在在何處,但沒有聽見海浪的聲音,顯然是已經離開了大海。
正欲下床間,門被推開了,幾個侍女魚貫而入,有人捧着衣裳,有人端着香薰,還有幾個擡着幾大桶熱水,都是些陌生的面孔。
這些侍女進來也不言語,放下手裏的東西後,有的将水倒在浴桶裏,有的在水裏灑在花瓣,有的則來扶她下床,一切都井然有序。
當她泡進熱水中後,那酸痛終于消失了一些,然後才有力氣問話:“少君呢?”
一看起來年長些的侍女回道:“少君有事出去了,命婢子們好好服侍少妃,等少妃您沐浴完畢,飯菜也會呈上。”
“那我現在是在何處?冥司嗎?”她不想回冥司,那裏對她而言,是個牢籠。
婢女回道:“少妃此刻并不在冥司,此處是人間一城鎮,叫做紫雲臺。”
“怎麽會來人間的?”她不解。
婢女道:“少君是怕少妃您在冥司煩悶,所以挑了這風景秀麗的紫雲臺,說小住一段時間再回冥司。”
她明白了,什麽小住,隔離才對,他是怕冥司人多口雜說漏了嘴吧,至于這幾個婢女,也不用問了,肯定都是他的人了,問也問不出什麽。
吃完飯後,寧無還沒有回來,她又沒睡意,便查看起這新居來,這所房子建在山上,因是夜間,所以也不知道風景如何,但憑欄眺望下去,腳下是點點燈火,甚至還能聽見一些人語和幾聲狗吠,頗有些生活氣息。
雖不知他為何要帶她住在這裏,但有人的地方就好辦事,她想寫一封信托人去鄱陽湖給嫂子白秋,玉府的人都死了,她肯定會回鄱陽湖的娘家吧,如果她還活着,看在曾經的姑嫂的份上,應該會來幫她吧。
但如果這封信請了神靈精怪幫忙送去,必定會被他們告訴到寧無那裏去,所以這時候請人類幫忙,反而會穩妥很多。
趁着寧無沒回來,她假意要寫字畫畫讓人送來筆墨,以極快的速度寫了封信藏好,然後才坐在燈下随意寫畫起來。
寧無從冥司處理完公務回來,便見她披着衣衫在燈下寫字,屋子裏一片墨香。
“在寫什麽?”他俯身看去。
她回道:“也沒什麽,就是無聊随意寫點字。”
寧無在她身邊坐下:“既然無聊,那明天我們出去轉轉,明天是紫雲臺的花燈節,肯定很熱鬧。”
她自然求之不得:“好。”
“那我們早點休息,明天早點起來。”寧無拿掉她手中的筆。
她無奈:“可我才剛起來。”
他無賴:“那正好趁你現在精神足,要不然再像昨夜那樣暈過去就不好了。”
她又無奈:“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每天都想着這事啊。”
他更無賴:“我正值這種事的年紀,不想這些想什麽。”
本來此刻他就應該起疑心的,因為只要他想的,玉煙從不會拒絕,她這時候應該聽話的為他寬衣才對,而不是與他說這些。
可偏偏她說話時帶了不經意的嬌嗔,讓他心緒難耐,便沒有去多想。
而且,這次他回冥司,也拿來了促孕的藥,他是真心實意的想要有個孩子。
玉煙見多說無用,只能順着他,迷亂之間,又被他喂了幾粒藥丸,她以為又是補身體一類的,于是全都悉數吞下。
等寧無終于心滿意足,她也體力都快耗盡了,但還是趁着他心情好的時候說道:“不知為何,我感覺不到元丹了,也提不起靈力,我是不是病了?”
寧無眼神閃爍:“有可能是,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會想辦法幫你恢複的。”
她點了點頭:“那就有勞少君了。”
她想着,等元丹恢複一二,她就更有機會逃離,然後去找那個只用一個眼神就可以控制仙神的鬼面女子,這次重生,她已經記起當時被綁架後失去的記憶。
她知道,那個女子絕不是等閑之輩,一定可以幫她複仇,以前沒有這段記憶,所以絕望之下投了空空潭,如今既然記起,她就絕對不會再做傻事。
而寧無并不知她此刻心中的計劃,只是輕輕擁住她,心道得向闵序要幾粒九轉仙丹才行。
往生崖。
闵序在到達妖界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寧無找到玉煙的消息,并将此事告訴了玉映。
玉映聽完心中一顆大石落下,知道姐姐無礙,她更可以放下牽挂放手一博了。
因闵序和宗若宗淩來了妖界,臨祁自然是要親自接待的,她借口自己是個外人推辭了宗若讓她一同入紅宮的邀請。
闵序知道,她是要行動了,但心中卻沒那麽踏實,雖然她已經闖過紫薇大帝的仙府,但往生崖十分神秘,即便自己來過這裏數次,也斬殺了前妖皇,他依舊覺得這裏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地方。
于是,他趁她不備,将一條看不見的靈線系在她身上,以防不測。
這一切,都被暗處的宗淩看在眼裏,心裏直呼有趣,原來他竟然已經認出玉映,卻不知為何不直接相認,反而要做這些暗地裏的手腳。
闵序他們一走,她就帶着阿遇也出了門,但她并不是去紅宮,而是根據陳懷提供的地址去找臨璎。
因為闵序他們這一去,臨祁必定注意力都在他們身上,如此一來,臨璎便是獨自一人了。
可能因為做多了虧心事,臨璎玩樂的地方也不敢離妖族的領地太遠,她在距離領地三百多裏的臨江城裝作凡人生活。
因為有錢有法術,她在這座繁華的臨江城市買了一所大宅子,養了十幾個年輕或貌美或強壯的男子,整日厮混在一處,想來是膩了男神仙們,想換個口味嘗嘗。
玉映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半躺在精致的軟榻上,手裏拿着一支老煙槍吞雲吐霧,膝上伏着一個極俊美的男子,任她玩弄。
她像是上了瘾,而且不打算戒掉。
臨璎見她走進來,不由眯起一雙魅惑的眼:“你倒有些本事,竟能破了本君的結界。”
玉映随意找了個凳子桌下:“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本事,讓你見笑了,不過多年未見,你怎麽口味變了,我記得你以前都是喜歡男仙的。”
臨璎知道來着不善,竟也不慌亂:“男仙們總是自以為是,不似這些凡間男子,又乖又聽話,只要我勾勾手指頭,他們就會像狗一樣爬過來,就比如我腿上這個,可是當今皇帝的親弟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因為喜歡我,寧願來做我的狗,阿述,你說是不是?”
那個叫阿述的俊美男子立刻點了點頭:“阿述願做夫人的狗。”
臨璎滿意的拍了拍他的腦袋:“既然如此,你爬過去幫我招呼一下這個客人。”
阿述聽完立刻爬向玉映,他伸手握住她纖細的小腿,極其暧昧的向上滑去。
玉映笑了笑:“你将人當狗的本事,真是一點都沒變,難道就沒有誰來找你報仇麽?”
臨璎吐出口煙圈:“不會有人來找我報仇的,因為他們都死了,所以我才這麽寂寞,這麽無趣。”
男人的手越來越暧昧,眼神也越來越迷離,甚至微微張開嘴,向玉映的腿輕輕的咬去。
但在他咬上去之前,玉映卻一把将他的下巴捏脫臼,而在他張開的嘴裏,有着兩顆尖利的獠牙,牙尖泛着黑氣,顯然是被淬了毒。
“你竟然将人喂了妖氣。”她冷冷道。
臨璎道:“那又如何,反正都是玩物。”
玉映搖了搖頭,緩緩幻出玉髓:“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以為你是個好人,因為只有你同我說話,我以為我們會成為朋友,卻沒想到你只是把我當玩物,每每想來,我都氣的吃不下睡不着,總想着讓你也做別人玩物試試,你覺得我這想法如何?”
臨璎見到玉髓的那一刻神色終于凝重起來:“你……你是誰?”
玉映笑道:“你就算不認識我,也應該認識此物啊,誅仙臺那天,它不是如你們所願刺向了天帝嗎?”
“你是玉映,你還活着。”臨璎終于明白,她知道玉映來着不善,于是悄悄向天空釋放召喚的信號,只要哥哥看到信號,瞬間就可以趕過來。
可是 ,那信號飛出去後卻只在院子裏打轉,并不向上飛,似乎是被什麽阻攔住了。
“你以為我還會像以前那樣笨,什麽準備都不做嗎?你這宅子,不,準确的說,是整個臨江城,都已經被我的結界覆蓋了,除非我死了,結界才可解。”玉映邊說邊向臨璎走去。
臨璎見求救不成,竟也不慌:“就算你是玉映又如何,難道我會怕你麽?”
說完她也祭出自己的法器,一把黑色的長劍,竟是寒鐵。
當年前妖皇被闵序殺了後,寒鐵也全數被毀,沒想到臨璎竟然還有一把,可見妖族也欺瞞了九重天不少事。
臨璎幻出寒鐵後直接刺向玉映,玉英卻站在原地并未動作,只待臨璎長劍近身時,伸手一把握住她的劍,臨璎見狀心中大喜,因為這把含鐵是經過改造的,裏面蘊含了極重的煞氣,再厲害的仙神接觸後都會産生不能愈合的傷口,然後因大量失血和靈力外洩而亡。
可她沒高興多久就覺得不對勁了,因為玉映看起來沒有任何流血或者靈力外洩的反應,仔細看去,她的手上竟有一層薄如蟬翼的膜,這層膜保護了她。
也就在此時,她才感覺到心口一痛,竟是玉映趁她得意時用玉髓刺穿了她的心髒。
可她為什麽不是刺她元丹,而是刺她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