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門異聞錄 - 第 5 章 井中鬼(下)

正當林淮扼腕嘆息之際,幻境卻起了變化。

井底本是空茫如寂,只有幾縷微末的淡光,現下卻是彌漫起遮天濃霧,将周圍的一切事物覆蓋,陣陣勁風從四面八方湧來,沉重的令人透不過氣,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遏住了咽喉。

林淮這具肉身,乃是粉碎了全身的經脈和骨骼,重鑄所得,半分修為也沒有,加之她醒來後只顧着盡快找到雲我無心,更是滴米未進。一具尚未辟谷的身體,如何能抵擋這強大的壓迫力,随即便跪坐于地。

忽然,林淮眉心一涼,擡眼看去,少年俯下身來,将一只瑩潤白皙的手按在她的額間,頓覺壓力小了許多,勉強能站穩,她亦不敢再動,生怕還有別的變數。

随着時間的推移,濃霧漸漸散去,四周的景象也變了樣。

他們仍是在井底,眼前卻懸挂起一輪血色明月。

是的,林淮沒有說錯,不是頭頂,而是眼前,那紅月就出現在她面前,妖媚異常。

倏地,一道道光束猶如栅欄一般,将紅月重重環起,仔細看去,那光束分明就是一圈又一圈的金色銘文,和少年雙臂上的銘文如出一轍。

即便再蠢,也該懂了。眼前的哪是月亮啊,分明就是一個物化了的陣眼,而身旁的少年,就是結成此陣的憑依。

用活人來作結陣的憑依,林淮還是頭一次見到,而且還是一個施術者想要困住的人。

少年似乎也沒料到,霧散之後會出現這樣的景象,眼中的訝異不比林淮少。若不是此時那少年的手還置于她額間,她肯定會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表示理解。

畢竟,不是親眼所見,任誰也猜不到會是這樣。而少年也沒有說謊,此陣的确不是他所布,只是依托于他來完成。也不知施術者到底是何居心,因為這法子不僅特別,更是暗含了點意思——将你困住的人,就是你自己。

當真諷刺。

看這少年的神情,應該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番景象,而這陣眼是如何出現的呢?是那具屍體,确切的說,不是屍體,而是幻象。

“方才,你可曾看到過這裏有什麽東西嗎?你看到的是什麽呢?”林淮輕聲問道。

少年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應道:“什麽都沒有,那是懸崖的邊緣。”

他們眼中所見的,果然不同。

林淮看到了一具女屍,所以她不敢再靠近,少年看到了懸崖,也斷不會走近。這幻象乃是人心中的恐懼所化,為的是阻止人靠近它。

她雖不明白二人所見的幻象有何深意,但又覺得,這幻象不會是空穴來風,定有些什麽寓意。

思及至此,一些往事突然浮上心頭,父親抛下她和母親時決絕的背影、母親臨終時不甘的神情、自己一路跋山涉水來到父親的新宅邸,卻被拒之門外。

以及繼母那只塗滿了寇丹的手,狠狠的扇了她一巴掌,讓她快滾。

那一瞬間,她是有過想要将繼母殺之後快的想法。

幻境的作用就是迷惑人的心智,她看到這屍體,其實也挺合理的,只不過,方才被吓的不輕,沒怎麽去注意女屍究竟長什麽樣。

“你似乎有些傷心。”少年冷不防地開口道。

林淮被這聲音給拉了回來,意識到自己似乎沉默的太久了,忙否認道:“沒有,你看錯了,我這是在想對策。”

少年一臉不相信。

林淮沒再糾結幻象的事,而是将目光放到這法陣上來。

她不由地暗忖道,“這法陣未免也太草率了,若是哪天少年心血來潮,索性就從他眼中的懸崖跳下去,那這陣眼仍舊會被找到。”

不過,此時她倒是很感激這草率的法陣,要不然,還不知要在這裏待上多久。

出去的關鍵皆已找到,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破陣。

破陣之法千千萬萬,照目前的情況看來,最簡單的辦法便是讓結陣的憑依直接與陣眼接觸。

“你我雖相識不久,但都被困于此地,若是你想要出去的話,就照我說的去做。”

少年收回按在她額間的手,說:“好。”

“你過來,靠近那個東西,然後将手放上去,痛的話就退回來。”

少年依她所言,緩緩靠近那輪紅月,雙掌覆了上去,身形微動,面上已是一副痛苦之色,見狀,林淮不由地為他捏了一把汗,忍不住開口:“承受不住的話,就退回來,不用急于這一時。”

少年不置可否,雙掌仍是覆于那紅月之上。

霎時間,那銘文被火焰所包圍,漸漸變的黯淡無光,四周的黑暗宛如被暈開的墨滴,自上而下一點一點的變淡,由黑轉灰,直至褪去最後一分顏色。

紅月消失,天光乍現,這無盡的黑暗終是結束了。

光線刺的人睜不開眼,林淮心中也尚有許多疑惑未解,但至少是離開了幻境,不由地長舒了一口氣。

“可算是出來了……那地方真夠難熬的。”林淮輕聲呢喃,語氣中是止不住的喜悅。

幻境消失後,兩人所在的地方正是林淮方才掉下去的那眼枯井旁。只是林淮掉進去的時候還是深夜,現在天已破曉,不知是過了多久,也不知外面那群人走了沒有。若是走了,那她便能仔細看看這座宅院,雲我無心說不定會給她留下些什麽。

正當此時,忽聞一陣清脆的銀鈴聲,林淮猛的睜開眼,那群人,還在。

“喲,藏的真夠緊呢,可教人一番好找。”一道人聲伴随着銀鈴聲而至,随後,便見一名女子立于三尺之外,身後站着數人,具是玄衣烏發,腰佩銀鈴,正是夜裏所見的鬼修。

那名女子身姿輕盈,雙目含情,轉瞬間便行至眼前,速度之快讓人根本來不及反應。而她的目标,正是林淮身旁的那名少年。

二人雖是萍水相逢,少年亦是少言寡語,但這鬼修分明就是來意不善,林淮斷不可能置之不理,剛想張口提醒少年小心,只見,一位白衣道者突降,擋住了玄衣女子。而這白衣道者,正是林淮先前見過的,只是當時,這位道者并未注意過她。

女子見狀,暗聚靈力,便是一掌直擊:“鐘毓,此乃我門中之事,與你有何幹系?”

白衣道者側身避開:“真是笑話,這少年雙目清朗,身無半分濁氣,與你們這群鬼修有何幹系?況且,本尊的名諱豈是你能喊的。”

玄衣女子不怒反笑:“安陵本就是鬼修管轄之地,這少年既然出現在此,當然與我鬼修有關系了。仙門不是向來不屑與鬼修來往麽,你鐘毓身為鐘氏家主,是要破這個先例了?還不快滾回你的南華山。”

聞言,鐘毓眉峰一挑,一臉不屑:“強者惜字如金,弱者廢話連篇。”

女子還想多言,鐘毓卻是轉守為攻,指尖凝聚靈力,當空襲來,不留給她半分喘息的機會。

二人在一旁纏鬥的難分難舍,林淮心中陡然一驚,鐘氏家主,鐘毓。她記得,那些玄門基礎知識手冊裏是這麽說的:“海外有仙山,其名曰南華,有兩大世家居于此,乃是修真界鼎鼎有名的大家族,裴氏和鐘氏。”

南華與中原相距千裏,裴、鐘兩家更是輕易不與外界相通,更遑論這神秘的家主了,而那位只存在于傳說中的鐘氏家主,當世大能,鐘毓,他現在就站在這裏。不過,這位家主,似乎和傳聞中的有些出入……

因為,手冊裏還有一句:“鐘氏家主鐘毓,面善性溫,為人謙恭有禮,不驕不躁;裴氏家主裴秀,胸懷如朗月,為人亦是淡泊出塵。”

總之,通篇皆為溢美之詞,末了還不忘感嘆一下,南華山不愧為海外仙山,玄門寶地,當真是人傑地靈,鐘靈毓秀。

事實證明,傳聞和現實始終是……有些不同。

身為一家之主,鐘毓的實力自是不用多說,不過幾招的功夫,那玄衣女子便落了下乘。玄衣女子見勢不妙,不再強攻,而是轉身便朝林淮而來。

雖說玄衣女子對付鐘毓很吃力,但并不代表她就是平庸之輩。是以,玄衣女子便如拎小雞一樣,揪住林淮的後領,把她拎了起來。而林淮則是感到脖子一緊,不禁掙紮了起來,更像是一只在撲棱翅膀的小雞了。

不僅如此,還像是在炫耀戰利品一樣,晃了一晃,說道:“喏,這還有一個。”

半懸在空中的林淮很崩潰,心道:方才這般無視自己,怎麽現在就想起來,還有,這人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鐘毓不為所動,靜靜地看着對方的舉動。

玄衣女子見狀,繼續挑釁道:“既然鐘大家主不要,這人我可就帶走了,咱們……”

話還沒說完,女子側目便見一柄劍橫在眼前,再近一寸,就能割到自己喉嚨,而身後的一衆鬼修卻沒有動靜。

“飛鴻姑娘,老夫若是你,現下就把這女娃給放了。”耳邊冷不防地響起一位老者的聲音,想必是這柄劍的主人。

方才還飛揚跋扈的女子,氣焰一下子就下去了。

飛鴻一口銀牙都快咬碎了,恨聲道:“怪不得,鐘毓不為所動,原來另有謀算。我竟是不知,沈先生也會幹起這背後偷襲的龌龊之事。”

沈先生聽了也不氣惱,反是哈哈一笑:“飛鴻姑娘可真是冤枉老夫了,老夫進來之時你與鐘家主正打的難舍難分,那有功夫注意我。你那些手下氣勢洶洶地想要攔下我,老夫迫不得已只能将他們給捆了。”

這番話說的極為誠懇,語氣又十分和藹,教人聽不出半點不妥。只是這意思……明擺着就是在說飛鴻太過掉以輕心了。

飛鴻吃了癟,自然是非常不爽,可她心裏明白,沈先生的修為在她之上,若是要硬搶,根本沒一點好處,再不甘心,也只能認了。

畢竟,光是一個鐘毓就已經夠難纏的了,再加上後面這位,結果已經顯而易見,旋即便把手中拎着的小雞給放了。

沈先生見狀,笑的更是開懷:“不錯不錯,能屈能伸又識大體,老夫在此謝過了。”

別看沈先生一臉笑嘻嘻的,可這張嘴卻是半點不饒人,将飛鴻氣得不輕。

看了一眼身後,頓時有些恨鐵不成鋼,将被縛咒捆住的手下一一解咒,捏了個訣,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鐘毓朝那沈老先生微微颔首:“此行還得多謝沈先生相助。”

沈先生擺了擺手:“老夫不過是盡了分內之事,鐘家主客氣了。若不是鐘家主牽制住飛鴻,我也尋不到這機會。”

語罷,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那少年,又看了看林淮:“這就是那人口中的靈寶?為何會有兩個,還化作了人形。”

這話,林淮聽得雲裏霧裏,但還是有些不安。

因自己乃是逆了天道的重生之人,生怕這沈先生和鐘毓看出個什麽端倪,将自己當作妖物給收了。又想起,連那少年都能識破自己的身份,這二人會不會已經知道了?

頓時便怕了,不敢開口,更不敢有所動作。

一旁的鐘毓,卻是聽出了這沈先生的弦外之音,他也想來分一杯羮。心下雖了然,表面卻是不動聲色,避重就輕道:“或許是一分為二了?”

沈先生想了想,表示贊同:“雖說難以置信,但如今也只有這個可能了。現下,倒是有些難辦了,不知鐘家主有何打算。”

鐘毓聽了,不由地在心裏冷笑,這位沈先生果真不是省油的燈,直接将問題抛給了自己。他認真思索了一番,瞥了那少年一眼,又看了林淮一眼,道:“不如,沈先生與在下各帶走一人。”

這個提議讓沈先生十分滿意,他也不再假意推辭,直接便同意了:“既然鐘家主願意讓出一人,那老夫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鐘毓面無波瀾,心裏卻是不甘,本以為收到消息的只有他一人,豈料半路殺出個沈傅。近來裴家與沈家交往密切,若是這兩家結盟,那麽鐘家難免會落入孤立無援的局面。所以,只能舍去眼前這一點小利,拉近與沈家的關系。

然而,他還是咽不下這口氣,索性加了個條件,道:“此物既已化形,便是不能再煉化了。”指了指林淮,“此人既歸沈家,便與南華無半分幹系,還請沈先生好生照料她。最好,不要讓她出現在南華,若被有心人得知了二人的秘密,恐怕……”

話雖沒說完,林淮卻是聽懂了,哪裏會有什麽有心人,鐘毓的意思不就是,她既歸屬沈家,就別再出現在南華膈應他,若是被撞見了,休怪他心狠手辣。

沈先生自然是知道鐘毓心有不甘,但他肯讓,已經令他很滿意了,便同意了這個要求。

他蹲了身,拍了拍林淮的肩,和藹的看着她:“小姑娘,可願跟老夫回扶風?”

林淮一聽扶風二字,再想到,面前這位老先生,姓沈。一顆懸着的心,懸的更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