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門異聞錄 - 第 2 章 前塵

落日的餘晖消失在天際,殘霞褪去,飛鳥歸巢,夜幕降臨。天邊挂起了一輪明月,也只餘一輪明月。

林淮提着燈,獨自走在安陵的街上。她在找一個人。一個或許能夠改變她命數的人,可是卻毫無頭緒,連日的奔波讓人疲憊不已,她甚至在懷疑,這個人真的存在嗎?

思及至此,她搖了搖頭,将這個想法從腦海裏趕出去。

必定是存在的。

因為,這對于她來說大概是最後的希望了。

林淮是一名普通的修者,雖得了入道的機緣,但由于根基極差,修行多年仍是無所成。本來嘛,這也算不上什麽大事,世上修者千千萬萬,生來就天賦異禀的,也沒幾人,能修到大成的,更是沒幾人。

偏偏她就是個死心眼,不達目的不罷休,執意要找到突破自身局限的法子。

其實要想解決這個問題,有一個很簡單的辦法,那就是奪舍。

然而,這個法子風險太大,要知道,雖然修真界中附體奪舍之類的事多如牛毛,但此類行徑多少有些令人發指,不論是玄門世家還是鄉野散修,對奪舍這事兒皆是嗤之以鼻。

林淮自問是個有操守的修士,斷不可能去修習奪舍之法,既然現成的路子走不通,那就只能另辟蹊徑。

不過,這奪舍之法還是給了她一個啓示。

肉體不過一個承載精神的器皿,只要神識不滅,便可将自己的神識遷至另一軀身體之中,繼續自己的修行。為此,林淮一頭紮進卷帙浩繁的書海之中,終日手不釋卷。

所幸,皇天不負苦心人,正當林淮差不多快放棄這個荒謬至極的想法時,她在一本書裏,窺得了轉機。

這本書夾雜在一堆玄門古籍之中,并非是前人所著,而是出自今人之手。前半部分講的是入道修行,看上去只是一本普通的道門典籍,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但在這書的最後一頁,寫了一句話:“引五行之氣入體,可使死人複蘇。”

寥寥數語,讓林淮看到了希望。為此,她來到了安陵,因為寫這本書的人,就在安陵。

林淮立于一扇門前,擡起手,卻又在半空中頓住,後退了幾步。

漆黑的大門緊閉,卻有幾枝稀疏紅梅斜伸出牆,凜然綻放,似是在邀君入內。

她實在是沒辦法将眼前的場景與“雲我無心”這四個字聯系起來。

雲我無心便是那本書的作者,這名字取得挺玄妙,一看就是位隐居山林的世外高人,而眼前這場景,她沒看錯的話,門前安放的兩具石獅子,似乎是漢白玉。

世外高人不是應該和清風明月相伴,這麽財大氣粗是怎麽回事?

“還是得慎重些,再好好回憶一下。”她搖了搖頭,小聲嘀咕着,“安陵城北,種滿梅花之處。”

安陵城只有這一座青堂瓦舍的宅院,也只有這一處地方種了梅花。她再三确認後,才叩響了門環。

片刻之後,門內傳來一陣輕緩腳步聲,随之,大門打開了。

來人是一位長相極為平凡的男子,臉色蒼白,身着一件灰色長袍,頭發随意束起。他的身子立在兩扇門的中間,堪堪擋住了門內的大部分景色,眼中平靜無波,視線淡淡的掃過林淮,卻令她感到了一陣莫名的壓迫感。

這份壓迫感令她把要脫口而出話,生生給噎了回去,而對方亦是不語,一時之間,氣氛詭異得令人頭皮發麻。加上這人似乎也沒有邀請她進去的意思,她也不敢動,只好維持這樣的狀态,一裏一外,一高一矮的對峙着。

男子身雖未動,眼裏卻有了幾分探究之意。

對于自己的舉動,眼前的女子沒多大反應,看起來勉強算是神情自若,但那緊緊握住的手出賣了她。

她在害怕,不過,卻沒有往後退半步。

“先進來吧。”男子低沉的聲音打破這片寂靜,也使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稍顯緩和。

林淮這才松了一口氣,正打算開口,卻見那人并未有等她的意思,自顧自的朝裏面走去,同時,被他身子所擋住的門內景象也得以完全顯露出來。

入眼便是一片明豔的景象,庭院中栽着數株紅梅,燈籠沿着回廊蔓延,兩相輝映,更顯得明媚豔麗。

這院內燈火通明,與安陵漆黑的街道完全不同,自己提着個燈籠反而顯得多餘了,林淮将手中的燈籠吹滅後,走了進去。

二人來到一間半掩着門的屋子,男子先行入內,在案幾邊翩然坐定,林淮則是站在一旁,安靜的看向他,卻發現那人也在看她。兩道目光交彙,雙方都沒有退讓的意思。

面上雖是無波無瀾,林淮卻知道,自己不過是強裝鎮定。這人不過是瞥了她一眼,那股莫名的壓迫感便再次襲來,這是一種強者淩駕于弱者之上的絕對壓制。

如果說,方才林淮有三分的把握,那麽現在完全可以确定,眼前之人正是她所尋找的人。

雲我無心。

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典籍裏都在強調着一個道理,在這世上,越是年代久遠的珍寶,看起來越是黯淡無光,那些所謂的上古神器,更是如此。若不是親眼所見,林淮是怎麽也想不到,雲我無心竟是如此的平凡。

而且,這位高人非但沒有隐居于山野木屋,與清風明月相伴,還住進了青堂瓦舍的大宅院,種着嬌豔欲滴的紅梅。不是清雅幽靜,而是明媚豔麗。

最重要的是,這位高人,很不友善。

不友善的高人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在心裏連連搖頭。

底子太差了,根本就不是修行的料。之所以放她進來,不過是卻驚異于那雙眼睛中所透露出的堅定,在他的壓制下,分明已是強弩之末,仍是沒有露出膽怯的神情。

雲我無心來了點興致,收回方才故意散出的靈力:“請坐。”

林淮頓時感受到壓迫感煙消雲散,看來對方已無為難之意,這才依言入座,禮貌地開口:“深夜叨擾,不勝歉意,請問先生可是……”

話還未落,便被雲我無心出聲打斷:“客套話可以略過,直接說明你的來意即可。”

這話說的雖有些不近人情,語氣倒是沒有那麽冷漠。在暖橘色燭光的映照下,他的面龐似乎也柔和了些,眉眼間的冷厲之氣,也仿佛被滌蕩而盡。

不友善的高人現下看起來,倒是很友善。

林淮便不再啰嗦,十分肯定的說:“想必,先生便是雲我無心。”

對方颔首,示意她繼續。

見狀,林淮索性也不打算和對方繞彎子,直接把來意說了出來:“我曾有幸,得以翻閱過先生的著作,先生文采斐然,內容更是見解深刻。此行的目的正是為了您書中所寫的五行複蘇之法。”

“在你之前,曾有兩個人來找過我。他們的目的同你一樣,只不過,其中一個人,是個死人。”雲我無心直視着女子的眼睛,繼續說道,“你和他一樣,也是為了救人嗎?”

聞言,林淮苦笑道:“是也不是,他是為了救人,我則是為了渡己。”

“渡己?”雲我無心疑惑的看向她。

“想必您也看出來,我不是塊修煉的料,而且,我剛從……一個地方逃出來不久,很快就會被人發現,若您不肯幫我。”林淮頓了頓,臉上血色盡褪,“那我只能回去了。”

“我雖理解你的心情,但我方才所言非虛,此法确實只對死人有用。”雲我無心察覺到對方的異樣,但仍表示無能為力。

“那若是我——”林淮迅速開口,可雲我無心卻沒讓她繼續說下去。

雲我無心的眼神頓時冷厲起來,打斷她後半句話:“我将此法著于書中,為的可不是讓人走這旁門左道。”

林淮頓時雙唇緊閉,噤若寒蟬,她那句沒能說完的話是,若是我現在成了一個死人,您可否幫我。

顯然,他不肯。

并非是雲我無心不近人情,而是他對此等投機取巧的行徑實在是厭惡萬分。

這世上,清濁、陰陽,正邪總是相伴而生。正所謂,人秉天命而生,人的生命即天命,與天地鬼神上下通者即為仙。散歸于地,不能上下通者便為鬼。

絕大部分的修行者修的都是仙道,只有極少數的,選擇修鬼道。

修行仙道本就不是易事,它如□□葺房屋一樣,須得一磚一瓦得往上壘,縱然你天賦異禀,也需要時間的積累,方能有所成。是以,古往今來,飛升之人也不過數人而已。

鬼道就不同了,這群人根本沒有所謂的禮義廉恥之心,對于仙道所秉持的一切觀念皆是嗤之以鼻。他們崇拜強者,為了變的更強不惜一切手段,奪人內丹,毀人修為的事屢見不鮮。

林淮的想法雖沒那麽令人發指,但通過死而複生,突破修行上的先天不足,其實也是在投機取巧,只不過,代價大了些。

話已至此,雲我無心的意思已經非常明白了。林淮深知,這場談話再說下去也是枉然。道理雖懂,可終究意難平。

她想要的,分明就近在咫尺了,卻還是差了一步。

“你可以走了。”雲我無心覺察到眼前人心緒的波動,本想看看對方接下來會怎麽做,卻見她眉頭深鎖,久久不開口。

不過又是一個投機取巧的凡人罷了,這副不甘心模樣,恐怕只是因為目的沒有達到而已。

雲我無心思忖片刻,得出了這個結論。

然後,決意不再同眼前之人浪費口舌,起身便走,可當他将要跨出門去的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女子拉住了他的衣擺。

雲我無心轉身看着她,只見林淮整個人在他眼前跪了下來,雙手置于身前,重重的磕了一個頭。

見此,他心中更為厭煩,擡手捏訣,準備将女子“請”出去。正要動手時,卻忽然想起了那雙眼睛所透露出的堅定,鬼使神差提了一個問題。

“既然清楚自己不是塊修行的料,為何還不肯放棄?”

這話剛出口,他便後悔了,既已決定不幫她,為何要問出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簡直是多此一舉。

跪在地上的林淮微怔,她咬了咬牙,沒有半分猶豫地答道:“若是有一天,你也被人逼入絕境,千萬百計才得以逃脫,不遠萬裏來到一個陌生之地,只是為了活下去,想必就會明白了。”

“理由不錯,繼續。”雲我無心俯下身,将她扶起來,饒有興致地等着林淮的下文。

林淮直視着對方,一字一句道:“弱小注定被欺淩,唯有變強,變的更強。”

雲我無心又走到案幾前坐下,手指在桌面上輕敲着,“看來,你想要複仇,而複仇的對象,就是你想要擺脫的人。”

林淮扯了扯嘴角:“談不上複仇……我不會欺負人,也很讨厭那些老是欺負別人的人,僅此而已。”

“好,我可以幫你。”

林淮睜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雲我無心。

雲我無心又道:“別高興的太早,作為交換,你須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條件是?”

“我要……你的一滴血。”

這個條件很古怪,但林淮仍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對于一個走投無路的人來說,就算那根懸在眼前的繩索,只是一根脆弱的蛛絲,也會牢牢将其握住。

交易既已達成,眼下也沒她什麽事了,雲我無心擺了擺,讓她先下去休息,只不過,林淮走之前,雲我無心又問了她一個問題。

“那個将你逼入絕境,卻又讓你不想複仇的人,與你是何關系?”

林淮站在門口,背對着他,低聲道:“我身上所流之血,所生之肉,全是那個人所賜,他是我的親人。”

語畢,她擡頭看向天空。

明月高懸于天頂,卻被烏雲所遮蔽。

在這個漆黑無月的夜晚,林淮做出了一個改變她一生決定,與此同時,在一個與世隔絕,廖無人煙的地方,有一位少年,手裏握着一卷書,望着這片漆黑的夜空,長長地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