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過光的嘴◎
“我回來了。”
王唯一面帶苦惱地蹲在木盆前, 看見立在門外的殷長衍松了一口氣,“可算是回來了,面團跟泥一樣從木盆裏溢出來, 一碰就糊滿手。”
他臉色看着有點兒發白。
殷長衍把罐子放在桌上,徑自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水淨手,揭開滿目狼藉的布, 面團滿是蜂窩狀。“大概是‘醒’過頭了, 摻一點兒面粉也許沒這麽濕。”
舀面粉, 和面。
最開始生疏, 後面越和越好,很快變成一個光滑的面團。
他學着老板的樣子, 将面團揪成大小均勻的劑子。擀了好幾張皮,形狀亂七八糟。索性直接上手抻開。
王唯一越看越不對, 除了臉, 他唇邊也泛着淡淡的青色。“殷長衍, 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看病這點兒錢家裏還出得起, 你別在這兒節省。”
殷長衍包了十五個菜的, 十五個肉的,十五個給孩子的。這些應該夠吃。
先下了十五個肉的,第一遍水帶着餃子翻滾起來, 再下剩餘的。
鍋裏水蒸氣冒上來, 朦胧了殷長衍五官, 臉越發得白。殷長衍:“第三遍餃子浮起來的時候, 差不多就熟了。你及時撈起來。”
沒問題, 五歲孩童都會。但他這話說得, 總有一種交代後事的既視感。“你的臉比牆還要白, 語調也氣若游絲。我們去醫堂……”
話音未落,殷長衍身子直直地倒地。
腿部被一灘蠟燙灼,泛着紫黑色。
“殷長衍!”王唯一心頭狠狠地跳了一下,連忙攙扶。
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幾雙手比她更快,幾個男人口中叫着“殷長衍”“去醫堂、快去醫堂”。
紅花君子們一路跟着。
膽小紅花君子抱着些許僥幸,還在想或許殷長衍沒什麽大礙。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他媽的殷長衍這是回光返照。
扛起殷長衍化光而行,闖進醫堂。
醫堂。
一個俊美溫潤的少年醫修正蹲在藥爐旁,拿着草扇往膛裏送風。
接過人,面色大變,聲音宛如寒冰,“怎麽傷得如此之重?!怎麽現在才送來?!”
狠狠地剜了衆紅花君子們一眼,抱着殷長衍進房間。旁邊幾個醫修也跟着。
王唯一想跟進去,門扉“砰”的一聲閉上。若不是退得快,鼻頭都要撞塌。
醫堂弟子為避免醫患糾紛,各個都有修習職業假笑。
她在明炎宗數年,從未見過醫修發這麽大的火。
“怎麽回事兒。”王唯一問紅花君子們。
一個醫修處理紅花君子的傷口。他們說了事情始末,面帶愧疚。
王唯一想了想家裏的仨瓜倆棗,皺着眉頭提議,“醫藥費你們高低得認一點兒,我們家很窮。”
膽小紅花君子連連點頭,“那是自然。”
“我家有個百年雪蓮,要不拿過來,沒準兒用得上。”
“殷長衍出來,我一定給他喂胖。五斤起步,上不封頂那種。”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陳楓動了動腳、能走,一言不發,起身離開。
膽小紅花君子:“陳楓你去哪兒?”
“你管陳楓做什麽。要不是他執意找殷長衍麻煩,就沒今天的事兒。”
“就是說呀。”
“都少說兩句,殷長衍還在裏面躺着。”
“……”
紅花神窟。
陳楓站在通天帽上。
好高,一眼望不到底。
在這裏吊來蕩去,膽識一定過人。雲拂衣擺,有幾分羽化登仙的意境。
心理建設做得差不多,勉強安慰自己吊在上頭不那麽像風幹臘腸。
陳楓抓起腳邊的麻繩套在通天冠上,另一邊綁在腰間。順着麻繩滑到紅花神像左眼窟窿的地方,接着殷長衍停下的地方繼續擦洗。
這活兒,總得有人幹。
醫堂。
房間木門“吱呀”一聲打開,醫修衛清寧邊放下肘部的衣袖邊走出來。
面上帶着和煦的笑,“他叫什麽名字?”
王唯一和一堆紅花君子圍上去,擠得水洩不通。
“殷長衍。”
“師兄,他怎麽樣?”
“師兄,你盡管用藥。什麽藥都可以,一定要治好他。”
衛清寧聽到“殷長衍”三個字時眼睛亮了一下,“紅花節那位拉起神禾橋的紅花君子麽。”
眉目越發和善。那一天可給醫堂省了好大的工作量。
衛清寧:“性命沒什麽大礙,但是鎮陰蠟灼傷,只有丹藥‘一裏封冰’才能解。醫堂一年産兩顆‘一裏封冰’,全在劍堂弟子李卿之手裏。”
紅花君子們面面相觑。這可不太好搞,他們跟李卿之結了不小的梁子。
試探問道,“醫堂沒留一顆嗎?”
“沒有。”衛清寧搖了搖頭,面帶微笑,“‘一裏封冰’對藥材要求極高,稱得上苛刻。藥材是李卿之一人搜羅,費了不少心血。”
“這樣啊。”
劍堂。
松柏林。
王唯一與紅花君子們一道站在李卿之面前。
李卿之全程整張臉黑成鍋底。
大手一揮,拒絕得幹脆利落,“不可能,我拒絕,別癡心妄想。”
陳楓:“李師兄,殷長衍與你同為劍堂弟子,是你的嫡系師弟。眼下他被誤傷,正是你展示良善心胸、兄友弟恭的時刻,你怎麽能見死不救。”
李卿之眸中閃過一絲嘲諷,宛如聽到什麽笑話。冷哼一聲,冰涼眸子掃過紅花君子衆人,“不是你們先挑釁麽?現在又裝什麽。同門內鬥、損壞紅花神窟,殷長衍但凡把宗門規矩放在心上,便不會有眼下的境況。這不叫誤傷,是他活該。‘一裏封冰’,我斷不會交出。”
膽小紅花君子氣急,“李卿之,殷長衍正在受罪,你還在這兒說風涼話。你沒點兒良心嗎?”
“那種沒用的東西,早丢去喂狗了。”
紅花君子們氣急敗壞,但無計可施、無可奈何。
陳楓踹斷松柏,眯了眯眼,“好好好,李卿之,今日之辱我記着。你最好祈禱以後別犯到我手裏,我們來日方長。”
膽小紅花君子惡狠狠地瞪了李卿之一眼,壓低聲音問陳楓,“去哪兒?”
“我們沒時間耽擱,尋藥材。”
一衆紅花君子步履匆匆散開。
王唯一沒走。
李卿之瞥了一眼王唯一,“你怎麽還在?排隊等罵我麽。”
她哪兒敢啊,他可是師尊。
“李師兄,殷長衍不是損壞紅花神窟才受傷。紅花神窟底下有一個五神鎮陰陣,像蠟一樣熔解坍塌。殷長衍為紅花君子斷後,被鎮陰蠟灼傷了腿。”王唯一說,“你什麽時候改了主意,就把‘一裏封冰’送到臨江邊,我家住那兒。”
李卿之聽到“五神鎮陰陣”,眸子有一絲轉瞬即逝的震驚。
衆人離開後,李卿之去了一趟懸木閣。
沒人知道劍堂堂主褚行常年幽居在此處。
李卿之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紅木錦盒,裏面靜靜地躺了兩顆丹藥。仔細看,就會發現盒子角落部分都結了冰。
正是一年才得兩顆的丹藥‘一裏封冰’。
“堂主,李卿之送藥而來。”
褚行側卧在閣樓頂端喝酒,聞言放下酒壺,“這麽快又到十二月十二了。”
每年的十二月十二日,是李卿之為褚行送‘一裏封冰’的日子。
李卿之縱身飛升,坐在褚行身側,“堂主,傷口好些了嗎?請讓我來為您上藥。”
“老樣子,燒習慣了。”褚行半褪下衣衫,後背有一片很大的紫黑色灼傷痕跡。
若王唯一在,一定會驚呼‘這傷口與殷長衍腿上的一模一樣’。
李卿之眸色暗了一瞬,擱在盒子上的五指漸漸收緊,“要不是我惹是生非,堂主斷不能無時無刻受鎮陰蠟灼燒之苦,修為受限,數年不得寸進。”
他十分自責。
十年前李卿之是明炎宗劍堂有史以來最強的少年天才。入宗不過兩年,大敗衆弟子,恃才傲物,意氣風發,猖狂得沒邊兒。
打聽到紅花神窟底下藏了一個祭臺,鎮壓着頂陰邪厲害的東西。他倒要瞧一瞧,看是個什麽稀罕物件兒。
褚行是紅花神窟守窟人,修為高深。但論耍詭計玩兒手段,他不是李卿之對手。吸入過多‘大夢不覺’導致修為渙散,整個人動彈不得。
褚行一條胳膊被折成扭曲的弧度,疼得渾身冒冷汗,“李卿之,你不能進去。這不合規矩,裏面很危險。”
少年李卿之眼皮子懶洋洋地擡了一下,一雙眸子靜得可怕,“危不危險的走一趟不就知道了,用不着你說。”
繞過褚行,擡步就走。
腳腕倏地被大掌扣住。
低頭一看,順着胳膊正對上褚行那張因中術法而發白痛苦的臉。
褚行喘着粗氣兒,“……別、別去。”
“羅裏吧嗦的,煩死了。”少年李卿眸子閃過一聲不耐煩,靈力上腳。
褚行另一只手被“咔嚓”一聲踩斷,軟軟地垂在身側。
少年李卿之眸子冰冷,鞋底在草上慢條斯理地蹭了蹭,嫌髒。
“憑你,也想護住鎮壓之物?呵,廢物。”
轉頭進去。
少年李卿之見到了五神鎮惡祭臺。
少年李卿之點燃了燭臺。
意識到不對時,已經晚了。
“惡”相紅花神蠟像身子融化了一半,頭頂鎮陰蠟似是粘稠的漿糊悄無聲息地從四面八方沉了下來,堵死了出路。
不可一世的少年李卿之第一次嘗到名為“恐慌”的情緒。
今天要喪命在這裏。
頭頂一大坨鎮陰蠟劈頭蓋臉滴下來——
突然腰間一緊,腳步騰空,猛地被拽進一個溫暖的胸膛中。
耳邊傳來“啊啊啊啊——”的慘痛叫聲。
少年李卿之擡頭,直勾勾地對上褚行那張扭曲到醜得面目全非的臉,看見黑紫色的灼燙傷一點點侵蝕着後背。
他猛然意識到,褚行從一開始護得就不是什麽鎮壓之物,而是他李卿之。
褚行用身子護住李卿之,抱着他一步一踉跄走出五神鎮惡祭壇。
聽說,過幾日是紅花節。褚行求了明炎宗三年才被允許在紅花節當天扮演紅花神。
聽說,鎮陰蠟灼燙傷無藥可醫,傷者無時無刻似被灼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聽說,褚行因失職失責被宗門罰戒鞭二十鞭。
聽說,劍堂一度因堂主重傷而被拆分并入其它堂。
再後來。
劍堂多了一個暫代堂主之位的李師兄李卿之,整天手拿律典,張口規矩閉口劍堂。
褚行拍了拍李卿之的肩,“你都自責多少年了,不膩味麽。”
李卿之覺得褚行得知道這突如其來的事兒,“堂主,殷長衍擦洗紅花神像,和紅花君子們一同掉進五神鎮惡祭壇。他被鎮陰蠟灼傷了。”
終于體會到當年褚行的感覺。唉,無奈,無力。
“繼續講。”褚行說。
“我在他身上隐約看見當年你的影子。一裏封冰,我想勻他一顆。”
褚行哈哈大笑,“哈哈哈哈,李卿之,我求之不得。你總算有點兒像一個堂主。快去,我自己能療傷。”
“嗯,李卿之告退。”李卿之抓着紅木錦盒離開。
褚行大口喝酒,簡直要偷笑出聲。當年那個性情乖張、一身戾氣的少年天才漸漸成長為有擔當的男人,真他媽的欣慰。要知道自己當年可是做好了随時清理門戶的準備。
醫堂床鋪緊俏,衛清寧通知把殷長衍扛走。
陳楓提議,“我家有一張寒冰床,能暫緩殷長衍的灼燙傷,去我家吧。”
“回家,去臨江邊上。”王唯一說。
“為什麽?”陳楓不理解她的堅持。
“李師兄一定會來送‘一裏封冰’,我得等他。”
陳楓:“……”
紅花君子們:“……”
是不是耳聾?李卿之話都說到那份上了,你究竟是哪裏來的自信啊。
“回家回家,沒準李師兄這個時候已經在家裏了。”師尊是天底下最溫柔的人,心腸軟得一塌糊塗。
紅花君子們沒辦法,值得扛着殷長衍回臨江邊上。
等等,那兒似乎立了個人。
看着挺眼熟。
握草,李卿之!
他怎麽會來這裏。
送藥?呸,絕對不可能!
王唯一蹦蹦跳跳迎上去,“李師兄!!!你來送藥嗎?”
李卿之眯眼笑了一下,江風吹得他衣袂翻飛,整個人溫和至極。“是呀。”
紅花君子們腿一軟差點兒給王唯一跪下。
王唯一,你這張嘴開過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