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
村民送來的東西大多紮實頂飽,王唯一殷長衍吃了兩天,一點兒減少的苗頭都沒有。
王唯一挑出容易壞的,到街上支個攤子往出賣,幾天下來回了不少血。
小晴低眉斂目走過街邊,王唯一叫住她,抓起一盒肉醬送過去,“小晴姑娘,這是我娘熬的醬,你拿回去,蘸面夾馍都好吃。”
見是王唯一,小晴愁緒微散,嘴角牽起一條弧度,“是你呀。”
也就只有她時常想着自己,回娘家還惦記着送東西。
“你有心事?一直低頭看地,都要撞樹上了。”
小晴不是個話多的,但今日實在是受氣,“趙公子今晚要來陪芸娘。”
“這是好事呀。”
“你不知道,趙公子天性喜淨。他每次來望春樓,小到茶杯、窗臺的花,大到床板,都要換新的。”小晴說,“姑娘給了五兩銀子,讓我去買一張拔步床。呵,五兩銀子能幹什麽?稍微好點兒的木料都不止這個價。”
噫,都逛妓院了還說什麽天性喜淨。
“唯一,你陪我去看看吧。”
坐這兒擺了一天的攤子,着實無聊。王唯一點頭,“成。”
小晴沒有去家具店,反而走到街東頭,拐進一條巷子。
越往進走,木頭的香氣越重。
頭頂的樹葉上沾了一層淺淺的鋸末。
“床與衣服同樣,千篇一律則乏善可陳,量身定做才顯得獨一無二、高人一等。”小晴說,“這裏是木香閣,方圓百裏的好木頭全在這裏。”
我操,這種小作坊竟然是木香閣。
二百年後的木香閣擁有全天下的木料,就連明炎宗宗主書房的筆杆子都是出自木香閣。
“小晴姑娘,您來得巧。昨日新來了一批木料,都是掌櫃大價錢收的靈植草木。在後院裏擺着,您現在去瞧一瞧?”半掌櫃迎了上來。
“前面帶路吧。”
半掌櫃領着他們穿過走廊,空曠的院子中堆着各式各樣的木料。工作人員有條不紊地對木料進行登記檢測。
木料相當不錯,一小部分上面甚至泛着淡淡的靈氣。
角落中忽地傳來打罵聲。
一個身穿粗布短打的男子立在原處,垂着頭,他面前的人手背在身後氣勢十足的挺着腰,正在不停的數落着。
兩個男子手持長鞭快速揮舞,垂頭男子很快被打得皮開肉綻。
半掌櫃瞪了他們一眼,那人知道自己驚擾了貴客,忙帶着短打男子下去了,不斷地罵罵咧咧責備他在貴客面前丢了臉面。
半掌櫃忙道,“實在抱歉,讓兩位姑娘看笑話了。咱們家夥計眼拙,高價收了一塊木料,但那塊木料根本就是個廢料。這頓打也是叫他記住,做咱們這一行,眼睛得擦亮一些。”
地面上躺了一塊五尺見方的木料。木料表面刷了一層金粉,內裏露出來的部分卻爬滿黴菌,木質松散,參差不齊,那是朽木。
好嚴苛的規矩。做生意的吃暗虧是家常便飯,下這麽重的手也算是殘忍。
小晴說,“掌櫃管理有方,也難怪木香閣盡出良木。”
半掌櫃臉上挂着一成不變的微笑,“兩位姑娘這邊請。”
看完木材挑花樣子。
“花樣子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個,沒什麽新意。”
半掌櫃壓低聲音,“掌櫃請人繪了秘境中的福澤祥瑞圖,只此一副,您一定喜歡。”
福澤祥瑞圖确實不俗,其中妙法,連王唯一都感到驚奇。想不到木香閣中竟然有這樣的花樣子。
小晴十分心動,“價格。”
半掌櫃手指比了一個五,“五兩銀子。”
小晴倒抽一口涼氣,這個價格确實過于高了。
糾結得要死。圖一買,她要從哪兒去弄木料。
一道如鳥兒婉轉清脆的聲音傳來,“半掌櫃,你瞧不出來嗎,小晴手頭緊。福澤祥瑞圖不如賣我吧。”
黃衣女子做丫鬟打扮,年方十五,身段初具女子的風流。
半掌櫃忙道,“湘姑娘來了。雪娘若有什麽需要,吱會一聲,咱們一定給您置辦的妥妥當當。”
湘兒是雪娘的丫鬟。坐在椅子上,十兩銀子放在桌子上,笑嘻嘻道,“就那張福澤祥瑞圖吧。半掌櫃再替我挑一木料雕刻成床,最好是趙公子喜歡的。”
湘兒明晃晃地和小晴對着幹。
半掌櫃說,“做生意總得有個先來後到的,小晴姑娘拒絕了花樣子,我們才能賣給湘兒姑娘。”
小晴心中掙紮,缺少銀兩确實令她捉襟見肘,但若是放棄福澤祥瑞圖,雲娘勢必要比雪娘矮一頭。自己讓明嘲暗諷窮酸無所謂,她怎麽忍心讓雲娘的臉面被人踩在腳底下。
王唯一說,“我們要了。掌櫃的,就照這個花樣子去打床。至于木料,把你們家夥計眼拙買的那個木料給我吧。”
“木香閣從來沒有買贈這一說。”
“福澤祥瑞圖你獅子大張口,我認了。連個贈品都不給,未免寒了買家的心。這圖我們不要了。”
半掌櫃神色不變,“您看這樣可以嗎?我以一文錢的價格将木料賣給您,再送你一壺上等的花雕酒。”
木香閣的花雕酒是加了靈植的,遠近聞名。一壺花雕酒價格至少在五錢銀子左右。
王唯一拍板釘釘,“嗯,寫契約書吧。”
小晴瞧了一眼王唯一,要廢料做什麽?但王唯一已經這麽做了,她得在外人面前維護她的決定。
幹脆利落地簽了契約書。
湘兒唇角挂着冷笑,五兩銀子拿去買了福澤祥瑞圖,她拿什麽來買床?
小晴吹幹墨折好契約書。王唯一拎着花雕酒走到院子裏,對着廢料澆了下去。
酒接觸到廢料的瞬間,黴菌如驚弓之鳥盡數退開。朽木溶解露出裏面緊密細膩的白玉脂質地木材,上面一圈一圈繞着木紋、宛如風吹鈴動。
衆人皆驚訝不已。
半掌櫃上前一步難掩激動,“這莫非是傳聞中的風鈴木?”
湘兒愣了一下,“什麽東西?”
王唯一說,“木頭去根會死,風鈴木砍了根兒,它也是根活木頭。因此能保持其色如玉、其質如脂。陰虱蟲最喜活木的切口,常覆蓋其上,可是它怕酒,遇酒則退。”
仙兒撇了撇嘴,原本指着這個沒見過世面的把小晴往溝裏帶,沒成想她竟然挑出了這麽珍貴的東西。
“半掌櫃,這可是珍貴的風鈴木,以一文錢的價格賣給小晴,你要虧死了。”
半掌櫃嘆了口氣,眸色清明,雖然遺憾,但并不反悔,“生意就是生意。只能怪我眼拙,認不得好物,白白錯過了珍貴的風鈴木。”
他想起了院子裏那個被抽半天,一聲不吭的夥計。
小晴按着桌沿的手倏地繃緊,難以抑制心中的激動。王唯一簡直是她的福星。只恨沒有提前認識王唯一。
離開木香閣。
“唯一這次真的是多虧了你,幫了我好大的忙。”小晴看着懷裏的契約書喜不自勝。
“別口頭上說,多送一點棗泥酥,我喜歡吃那個。”王唯一說,“殷長衍也喜歡,但每次都是我吃,他只有看的份兒。”
小晴哈哈大笑,“不就是一點棗泥酥嗎?待我把這件事上報給芸娘,每天都有你一碟棗泥酥。”
“姑娘留步。”一個低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一身粗布短打,傷口草草地上了藥,血還沒凝固,打濕了藥粉。是院子裏買了風鈴木的夥計。
視線銳利,直直地看着王唯一。
“你叫我?”王唯一說。
夥計雙掌合十,躬身行了一個十分标準的禮,“多謝姑娘。”
“謝我做什麽?”
“姑娘識得風鈴木,使其重現光彩,風鈴木不至于明珠蒙塵。”
王唯一詫異,“你都不認識風鈴木,為何肯冒着被鞭打的風險花大價錢買下它?”
“我不知道。”
王唯一難以理解。
夥計神色認真,談起風鈴木時銳利的眸色柔和了幾分,“我不知道,但我在摸它的時候,這棵樹木有着整個院子樹木加起來都難以抵擋半分的光輝。”
瞎扯,風鈴木可沒這個特質。但他這個形容吧,像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你要是真想謝我,下次我買櫃子,你幫我挑木料。回去休息吧。你傷口都裂開了,血打濕了衣服。”
“那就這麽說好了,下次姑娘來木香閣報我的名字,季川流一定為姑娘盡心。”
季川流!
他說他叫什麽!
王唯一腦子懵了一下,耳鳴聽不見任何聲音。
季川流是木香閣的幕後掌櫃,指下掐着天下木料靈植物的命脈。天下沒人見過他的臉,即便是明炎宗宗主也得敬季川流三分。
她現在相信他不是瞎扯了。他可是那個傳說中的季川流呀。
王唯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季節川流,是時代不對嗎?她那個時代的少年天才從小就十分矚目,可這群只手遮天的大佬少年時代過得可都不怎麽樣。
季川流躬身行禮,早已走遠。
小晴認真地勸王唯一,“唯一,你想一想殷長衍,水性楊花不是什麽好詞。”
“胡說什麽呢,我只是在想讓他幫我挑一個什麽樣的櫃子。”
“殷長衍沉悶不愛說話,但他對你很好。你要是辜負他,他會難過的。”
望春樓。
湘兒立在雪娘身側,垂眉斂目說着什麽。雪娘執筆繪丹青,神色專注,最後一筆落紙,淩厲的筆鋒劃破了的丹青的柔意。
“王唯一,名字聽着倒是耳熟。”雪娘将筆擱到硯臺上。
“王唯一是殷長衍的娘子。望春樓那麽多漿洗婆子,只有殷長衍能洗得蓬松柔軟。後來被芸娘要走了,只給以芸娘為首的姑娘們洗。”湘兒說到最後,語氣帶了幾分憤憤不平。
“她相貌如何?”
“俏麗明媚,尤其是那雙眸子十分幹淨,讓人欣羨不已。”
趙鵬油嘴滑舌慣,常在女人堆裏紮着。殷長衍有那麽個娘子,趙鵬沒起過心思才有鬼了。
雪娘沉吟片刻,“昨天下午趙鵬送了一批月事帶過來。”
“是。雪娘怎麽突然間說這個。”
“去把趙鵬叫過來,就說鑰匙帶上有髒污,讓他帶回去重洗。”
湘兒看了一眼,月事帶雖然不蓬松柔軟,但也算得上雪白幹淨。雪娘要給殷長衍夫妻倆一點兒顏色看看。
笑道,“我這就叫他過來。”
擱往常被漂亮的姑娘叫,趙鵬心裏都樂開了花。但有芸娘前車之鑒,雪娘突然叫他估摸着沒什麽好事兒。
大概在芸娘那兒遭了罪,他這兩天對着女人提不起興致。前幾天叫了個膚白屁股大的姑娘在床上扭,內心毫無波瀾,宛如在看白花花的蛆,給他惡心的夠嗆。
趙鵬看了一眼送過去的月事帶,心中一松,“雪娘,今天的月事帶沒什麽問題。”
淺紫色的紗幕之後,一個纖秾合度、體态勾人的女子執壺倒茶。
纖纖玉指撩開紫紗,雪娘遞了一個茶碗過去,“月事帶沒問題,但是你有問題。”
“雪娘,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對着茶碗呼出一口氣,自己聞一下。”
趙鵬不明所以,但依言照做。他聞到了極淺的杜鵑花香味。
他是人,身上怎麽會有香味!
趙鵬失手摔了茶碗,抖着聲音道,“雪娘,這怎麽回事兒?”
“這種花叫灰杜鵑,花粉從男、根底部放進去,能不知不覺廢了一個男人。灰杜鵑常人難以察覺,只有在人呼吸的時候能從喉嚨中飄出淺淺的香味。”雪娘坐在椅子上,翹起一只腿,白玉纖足小巧玲珑,“我曾有幸得見灰杜鵑,你送月事帶的時候,我一下子就聞出來了。
“這、這怎麽可能,我最近沒跟人結仇。”
“可你惦記過殷長衍的娘子。”
趙鵬臉色難看。當時他醉了,但記憶沒有問題。說過什麽、做過什麽,他一清二楚。
趙鵬聲音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來,“雪娘,我還有事,先走了。”
雪娘擡袖掩唇輕笑。
第二日。
殷長衍在廚房做飯,王唯一坐桌邊等,找出村民曬好的南瓜子邊嗑邊等飯上桌。
大門突然被敲響,小晴急匆匆走過來,眉頭緊皺。
“愁什麽,眉頭都能夾死兩只蒼蠅。”王唯一遞了一把南瓜子過去,“吃一些,降火。”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情吃瓜子。你知不知道殷長衍惹上麻煩了,他洗的月事帶有問題,表面一層撕開裏面都是蟲卵。”
王唯一惡心的放下手中南瓜子,“那不能,他洗得時候我都瞧着呢,除非望春樓的姑娘是蟲子成了精,否則根本不可能有蟲卵。”
“最遲下午趙鵬就會帶人過來,要為望春樓的姑娘們讨一個公道。這件事要是解決不了,殷長衍沒有辦法在望春樓繼續呆下去。”小晴說,“他被人針對,你盡快想一個對策。”
“這麽嚴重嗎?我會跟他好好說。”要沒錢掙了,這可不行。
小晴匆匆離開。
廚房裏鍋鏟碰撞聲停了下來,殷長衍撩起簾子,端出兩盤菜,“吃飯。”
“小晴說月事帶上有蟲卵。”王唯一接過盤子。偷偷聞了一下,咽口水,好香。
“與吃飯有什麽關系?”
“……沒關系。”
“吃飯。”
“哦。”王唯一拿起筷子。
趙鵬來了。他身後,兩個下人扛着一盆月事帶,月事帶上零星散落着米粒大小的白蟲卵。
“你自己看。說說,要怎麽辦。”
“你現在停手,我什麽都不用辦。”
“你什麽意思。”趙鵬冷哼一聲。
“你在月事帶上撒蟲卵,報複我給你下、體喂灰杜鵑。”
趙鵬眸子一眯,五指在袖中繃緊成拳,“你倒是坦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