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偃 - 第 32 章

赫敬定對赫臨逍的感情十分複雜。

一方面,他憎恨如此殘暴的帝王、又決心為江離複仇,替她除去障礙;然而另一方面,赫臨逍是他作為赫敬定醒來時見到的第一個人,如同父親一般諄諄教誨,給了他自由、亦給予他地位。

再狠心砍下那一劍時,他必須承認在最深的心底內有零星片點的不忍。

以至于這絲毫的不忍便幾乎毀了他自己。

被砍掉了一半的頭顱內露出了高速轉動的齒輪,堅韌的天蠶絲纏繞于其中,儲存機油的油桶被削裂了一個大口,源源不斷的澄黃機油流了出來,浸透了赫臨逍的衣衫,眼睑的淚痣愈發鮮紅刺目。

小巧的玲珑玉盒恰巧避過了劍傷,絲毫未損。

“他的玲珑在右腦!”杜若厲聲喊道。

江離低聲咒罵了一句。

一般的傀儡皆将玲珑安置在顱內正中央的位置,鬼能想到赫臨逍的居然在右邊!

赫敬定也微微睜大了眸子,不可置信地正欲再補一劍,瞳孔卻驟然失去了所有的色彩,成了昏暗無光的琥珀石,持劍的手也緩緩垂了下來。

他麻木且僵硬地轉了轉脖頸,緩緩回頭,居高臨下地睥睨着看似弱不禁風、只消用自己的一根手指便能輕松将她碾死的小姑娘。

“小定子,”江離隐隐有了不祥的預感,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他的臉,“你怎麽了?”

杜若驟然發力,強行掰開了赫臨逍桎梏她的手臂,不顧一切地沖向江離,及時将她抱在了懷裏,用後背硬生生地擋住了赫敬定的一劍。

金屬相撞時發出的聲音刺耳且冰冷,江離聽得出,杜若的後背被劈開了,中樞機關受損,她的戰鬥能力幾乎十不存一。

——無條件服從主人的命令,是傀儡的天性,哪怕死也要保護小主人毫發不傷。

“……老妖婆?”江離愣愣地被她圈在懷裏,有一道堅硬的屏障沉默地擋在她身前,替她攔住了一切危險,“杜若,不用管我。”

她的聲音依舊冰冷、平靜、毫無起伏,死物的淡然和漠視一切在杜若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江寥當年将她制作出來時後悔莫窮,這貨除了臉便沒一點像萬裏霜,故意同他唱反調,十足十的失敗品。

可如今她卻拼命護住主人的孩子,冷漠卻可靠。

傀儡沒有性格,他們會随主人的喜好而改變言行舉止,但智傀不同。

“他為歸一竅所控,”杜若冷聲道,“小心。”

江離愕然。

赫敬定根本連抵抗都沒反應過來便被控制了?!

他不像其他赫氏親王,倘若恢複神智,勢必會對赫臨逍造成更危險的傷害,後者一旦控制他便不可能會放手……

也意味着只有殺了赫臨逍、取出他的玲珑才能釋放赫敬定的神智。

他是江離無論如何都不曾料到的變數。

本來殺一個赫臨逍便已經夠麻煩了,如今還加上了赫敬定,兩代江家家主的主傀,還都是智傀,想滅掉杜若和江離簡直輕而易舉。

“你們江家為了囚禁傀儡,特意給我們做出了無論如何都無法學會天工巧的大腦,只可惜我還是學會了,自己開顱,将玲珑換了個地方。”

赫臨逍笑容滿面,本該俊美無鑄的臉因少了一半而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怪不得在不死峰上時杜若從不教她天工巧和傀儡道,赫敬定對偃師之技感興趣卻也沒見他做出個什麽厲害的成品,最多是些簡單的機關和小玩意,原來是這麽個原因。

江離咽了一口口水,面色複雜地沉默許久。

前前後後加起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她便心情忽高忽低地劇烈起伏了好幾次。

“傀儡就是傀儡,不該懂的東西最好永遠都不要明白。”杜若松開了江離,直面赫敬定,話卻說給了赫臨逍聽,“智者多慮。”

赫臨逍面色不善地嗤笑道:“小妹,我倒是一直好奇,你為何會不受歸一竅限制,十二年前居然灰聽寥少爺的話,将帝姬帶走藏起來……”

杜若的兩條袖管皆空空蕩蕩,無風自舞,長發也在方才的纏鬥中散開,淩亂地披在身後,一襲紫衣在夜間更顯肅殺之氣,聲色也極冷。

“言多必失。”

赫敬定手腕一轉,長劍便刺向杜若的眉心,後者一把将江離推開,堪堪躲過後,沒了手只能用腳,然而就連雙腿也被赫敬定一拳錘碎,動彈不得,如一條瀕死的魚,徒勞地在岸上甩尾。

杜若本便只能拼盡全力才可以和正常狀态下的赫敬定勉強打成平手,時間越久、敗得越快,如今更是慘不忍睹。

江離趁着杜若被赫敬定砍殺之際,慌忙去拿自己的酒葫蘆,赫臨逍卻不知何時擋在了她身前,微微笑道:“帝姬可為我解答疑惑麽?”

她用竹中劍撈回了酒壺,旋即才不動聲色地将赫臨逍往杜若那邊引,可走到了一半兀的停住了腳步——

小定子會被誤殺……

江離深吸了一口氣,故作無謂地朗聲笑道:“杜若是老爹自創一法、避過了家族傳承的天工巧之技制造而成的傀儡,歸一竅當然對她沒用。”

可惜江寥死得早,這法子沒傳下來,否則江離也不至于只有杜若一具傀儡可用。

“讓開。”

赫敬定冷淡漠然的聲音傳入江離的耳中,後者猛然一怔。

他從未在自己面前如此冰冷且兇戾。

直到現在,江離才切實意識到他是一具傀儡,而并非活人。

會被機關操縱,會被傀儡絲與歸一竅控制而不能自已,更會将杜若的身體砍毀了個七七八八,将她如破布一般懸空拎起,在狠狠地砸在地上。

齒輪和鐵塊迸裂得到處都是,還有一塊砸到了江離的手臂,痛得她那一處嬌嫩的皮膚頃刻間青紫了一大片。

若是在以往,赫敬定連重一點的東西都不讓她拿,擁抱時輕柔且溫和,就連接吻時也極力遏制自己的力量,生怕會傷到她。

可如今他一只手扼緊江離的頸子,生生地将人提了起來,凝視着她的一雙眸子古井無波,如一潭盛滿了冰雪的湖,絲毫沒有融化的跡象,反而愈發霜寒逼人。

“小定子,我知道……”江離的左手死死攥緊了他的手腕,兩條腿也輕微地掙紮,小臉因呼吸不暢而漲得通紅,甚至有些發紫,“被歸一竅控制的傀儡意識仍是清醒,只是被強行封鎖住,無法抵抗而已。”

他們知道并清楚眼前發生的一切,卻無法阻止自己。

否則當年被迫參與江家滅門的赫翼也不會如此痛苦。

親手殺死自己的主人已然足夠崩潰,若是令智傀殺了他所愛之人……

“姜還是老的辣,”赫臨逍長嘆了一口氣,格外可惜地拍了拍赫敬定的肩,道:“你這孩子還以為能騙得過朕,我們在場的哪一個不比你年歲大、輩分高?妄想過河拆橋,天真。我給你機會,親手殺了她。”

這話說得十分不傀儡,極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自制成而起,至今也該有近三十年了,杜若不過二十出頭,赫敬定只在人世活了七年,大山更是才剛滿一年。

傀儡可以永生不死,人類卻不同。

年歲不能代表一切。

“殺……”

赫敬定一板一眼地道。

江離只覺得勒着自己脖頸的手愈發收緊了,怕是下一刻便會喘不過氣、活活地被掐死。

她下意識地要反抗,用手裏的竹中劍狠狠地砍斷他的手,然而劍刃卻在緊貼他衣袖時顫抖着不肯往下再低半寸。

“我不是個好主人。”江離自嘲地笑了笑,艱難地開口:“自私……還自負,把你視為我的所有物,無節制地在你身上索取一切,卻不舍得回報你分毫。”

她剛剛記事時曾躲在房內聽屋外的族中長輩厲聲呵斥江寥。

——杜若是你的武器,你可以用它、憐它,卻不能愛它。

——傀儡終究是傀儡,不是活人,更不可能讓霜兒回來。

——我江氏偃師一脈習天工巧只為增強自身,你卻為傀儡所囚,成了傀儡的奴隸,如何有顏面對列祖列宗?

“反正殺不了赫臨逍我便得死,也要愧對列祖列宗,”江離笑吟吟地松開了手,一雙空洞的銀灰色眼珠竟有了幾分亮色,“同樣是死,同樣要給祖宗蒙羞,還不如死在你手裏。”

她眼盲,自然看不見赫敬定面無表情地流了兩行淚。

澄黃的機油一簌一簌地淌到了他的前襟上,将墨玄的長袍暈染開一大片水漬,比赫臨逍還要嚴重。

他薄唇輕啓,依舊麻木,卻卡了許久,道:

“殺……殺了……我……”

江離猛地愣住,赫臨逍也錯愕地盯着他的臉。

除非在心上人面前,其餘任何時候赫敬定皆是一副不易親近的冷漠面容,過于鋒利立體的五官顯得很兇,小孩子每次見了都得被吓哭。

只有江離知道,他是個很溫柔的人。

這世間最溫柔的人。

單純、善良,毫無瑕疵。

杜若用殘破的軀體死死地掰開了赫敬定的手,推開了江離,沖她嘶吼道:“滾!”

他大約是拼盡了全力才逼自己不殺杜若。

赫臨逍一怒之下雙手并用,稍一用力便将杜若的頭扯了下來,脖頸與軀體相連的天蠶絲頹然地斷成了一截一截。

“老妖婆,我倒是得能滾掉啊!”

江離心知肚明,這一戰只能前進不能後退,若赫臨逍輕功極差還好說,可他的腳程比起江離而言竟毫不遜色。

跑,不可能跑得掉。

撤退會給敵軍更多的休整時間,勝率比現在只低不高——這還是赫敬定教她的。

如今赫臨逍的頭顱重傷,殺傷力極大地下降,若是能趁此……

“偃師想勝過傀儡?”赫臨逍冷笑一聲,即便受了重傷仍能逼得江離連連後退,身形逐漸不穩。

“那可未必!”

女子的笑聲回蕩在整個亂葬崗上,魁梧的漢子趁赫敬定強壓歸一竅控制之際而行動僵硬時抓了他的衣領,将他和杜若一同猛地丢去赫臨逍的方向,後者不經意便接了個正着。

共計千餘斤重的三具傀儡将地面砸出一個深坑。

江離面露喜色:“瀾寶?”

BOSS要是那麽好殺,我還寫啥?攤手.jpg

杜若盒飯送上,安息叭

寫這章的時候想到了席慕容的《傳言》,瘋狂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