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偃 - 第 13 章

“什麽?”

宋希夷一口茶水噴了出來,江離早有預料地一把抓了一旁水清瀾的廣袖,擋了自己的臉,臉上一滴茶水都沒沾到,倒是水清瀾的妩媚小臉幾乎綠了一大片。

“你要捐了?!”

江離摩挲着方才宋希夷寫賬本時用的算盤珠子,手指甚有節奏地在木珠上敲來敲去,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開口道:“別激動。”

宋希夷驟然起身,臉色鐵青,負手在雅室內來回踱步,水清瀾被晃得眼都花了,一面鼓着腮幫子嚼點心,一面郁悶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轉了,我頭好暈啊……”

“豈有此理!”宋希夷大怒,猛地一拂袖,“好不容易賺了二十萬兩,你只留十萬兩、還全都用來做傀儡,剩下的盈利都用來買糧、開倉放米?!離姑娘,我們是做買賣的,不是慈善會!”

水清瀾啥也不懂,插不上話,只能悶着頭消滅桌上的糕點,瞅着身旁的江離面前粉糕一塊沒動,便悄悄地伸出了罪惡之爪。

江離一把攥了她的手腕,不緊不慢地騰出另一只手拈了一片粉糕吃,含糊不清地道:“活人還真是死腦筋,宋君,你的目光要放長遠些,不可只着眼于當下。”

“目光?”宋希夷冷哼一聲,吃了火.炮似的逮誰沖誰,瞥了一眼江離被綢帶縛住的雙眼,道:“你?”

一根傀儡絲狠狠地紮進他背後的牆上,宋希夷登時渾身一僵,緩緩地轉頭一看,那極細的銀色絲線距自己僅有不到半寸的距離,只要江離一個不留情,便可瞬息間要了他的小命!

“抱……抱歉,我只是一時嘴快,離姑娘莫要見怪……”他咽了一口口水,艱難地挪開了一段距離。

江離笑吟吟地收回了傀儡絲,也放開了水清瀾的手腕。

“無妨,是我未講話說明白。”她露齒一笑,溫聲道:“買糧、開倉是要求,不是商量。”

宋希夷面容扭曲,卻絲毫不敢多言。

打吧?打不過,這女人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真惹急了小祖宗怕是見不到今晚的月亮,費不着拿小命同她争那口氣;

講理吧?講不過,這二十萬兩銀子說到底還是人家賺的,他只起到了一個賬房的作用,人家愛怎麽花便怎麽花。

更何況此事對彩雲間的名聲大有裨益,于他也毫無壞處,至多是眼下的日子先過得苦一些而已。

彩雲間的夥計們又不是沒苦過,他從家裏偷拿出來的銀子還剩下一部分,夠發工錢了。

“離姑娘宅心仁厚,宋某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啊!”宋希夷翻臉比翻書還快,貫徹了“無奸不商”的原則,笑呵呵地套近乎,“一切都依離姑娘說的辦!”

江離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聽這厮屁颠屁颠地夾了算盤和賬本開溜,才哼了一聲。

水清瀾舔了舔唇角的糖粉,滿臉興奮,道:“比家裏有意思多了!”

“你終究是離家出走的,江湖太亂,早日回長平是正道。”江離拄着小鐵棍,噠噠地去開了窗,呼吸着濕潤的空氣,皺着小臉嚷嚷道:“又要下雪了,好煩啊啊啊——”

“不要!我,我……”水清瀾連忙搖頭,似是下定了必死的決心才滿臉通紅地大吼:“我不要嫁給他!”

江離撐着窗戶的身子一個趔趄,回首抽了抽嘴角,道:“誰?”

“我哥哥,”水清瀾死死地咬着唇瓣,衣袖快被她擰成抹布了,“王府後院裏都有好幾十個姬妾了,可他還說……我們不是親兄妹,娶我當正室王妃毫無問題。”

江離:“……問題大了。”

這端王果真腦子有病。

哪有把黑市裏那些世.俗.豔.情話本的套路換個王室貴胄的皮便如法炮制的道理?

生活如此詭異,難怪水清瀾是個二傻子。

“所以你離家出走,其實是故意來勾.引鎮遠王,讓他娶了你,以此達到令端王徹底放棄打你主意的不可告人目的?”

江離合理地懷疑着,笑得格外甜美可愛。

“這般同歸于盡的招數,果真是你的風格啊!”

水清瀾自暴自棄地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悶悶不樂:“随你怎樣看,反正我便賴在此處,打死不走了。”

江離聳了聳肩,道:“我無所謂。”

才不會說聽到她要留下時心裏有些高興呢。

從小到大,江離從未和活人正常接觸過,更不必說是同齡女孩子了,沒有親人、沒有愛人,連朋友都沒有,每日耳畔都是杜若機械的唠叨聲——

活人不配,活人去死,活人沒一個好東西。

久而久之,她也跟着讨厭杜若口中無情無義、肮髒惡心的活人,可自從離開了不死峰,和這世間許多的活人接觸,江離才發現往日冰冷而單調的世界實在過于孤寂。

以及可笑。

傀儡是仿制活人的人型工具,成為天偃,是要做出和活人幾乎一模一樣的傀儡,自然也包括七巧玲珑心。

與活人斷絕一切來往,如何能更深地讀懂并模仿他們?

“我連自己這個活人都不懂……”她自顧自地笑了一聲,水清瀾沒聽清,江離大笑着搖了搖頭,不再多言。

七日後便是傀儡戲大會了,也是除夕的前一天。

宋希夷的動作分外麻利,短短七日便采購了大量的米面,分發給琅城的貧苦百姓,尤其立過戰功、保家衛國的大祁将士則更為厚待。

一時間,彩雲間在琅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宋希夷直言,一切都是離姑娘的善心,雖未提及自己的功勞,但也博了個謙虛低調的好名聲,衆人便将江離與他一并稱之為大善人。

待到傀儡戲大會開場的淩晨,江離最後一遍給自己這幾日制造出的十幾個傀儡排練,待厚重的幕布落下之際,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每一個傀儡的臉,小臉上盡是期望後又失望的神色。

沒有一個是和川穹一般擁有完美面容的藝術品。

自從她瞎了以後,便再也做不出任何美麗的東西了。

一切都要刻意損壞變成殘次品,那個叫如雪的傀儡,衣服裏面全都是她用刀劃爛的皮膚,醜陋且可怖。

實用性放在首位,醜不醜無所謂,又看不見,至于美好和柔軟……

“明日便是除夕,你想好了,确定要演一出悲劇給他們看?”

微涼的磁性男聲自身後的角落處響起,江離一怔,立即聽出了這是赫敬定的聲音,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欣喜緩緩地自心底蒸騰而生,口上卻不服輸。

“殘次才是完美,你不懂。”

江離轉了身,故作一本正經地搖了搖白嫩的食指,昂了小巧的下颚,“堂堂王爺,竟學人家梁上君子偷看!”

赫敬定眉目柔和,似笑非笑地打量了面前的小姑娘片刻,下意識地伸手捏了一把她肉嘟嘟的臉。

江離大怒,揚了手裏的鐵棍便要打,卻被男人用了巧勁化解了全部的力道,反而令小小的一團跌入他懷中。

“找我幹嘛?”江離蹭地一下便竄了出來,臉上寫着生人莫近,活脫脫是個可愛的冰山小丫頭,“有話快說,說完便走,否則若讓人看見了,又要亂傳謠說我和你有關系。”

誰和他有關系?誰要和他啰嗦了?

那麽讨厭的一個人,每次都能讓她碰一鼻子灰,即便僥幸占了一回優勢,不成想自己能逃離王府是他故意而為之,是擺明了向全城百姓宣告主權,這還不如不走呢!

“看看離大善人的成果如何,孤也好請教一番。”

自打江離将螭龍佩留給赫敬定後,這厮便愈發難纏了,總是在她不留神時、亦或是在她時常經過的地方突然露面,吓她一跳。

“如今可是正醜時,你大半夜不睡覺,鬼鬼祟祟地潛入彩雲間做什麽?”江離整了整傀儡的衣衫,背對着他問道。

赫敬定的常服與出戰時所着的盔甲是兩個極端,前者單薄至極,後者厚重無比,他如今只套了一件寬松的玄色長袍,腰間系着江離送的香囊,連護腕也無,全然不作任何防備,放心大膽地來見她。

“睡不着,想見你。”

他斂眸輕聲道。

傀儡學不會活人的花言巧語,所有的言語和舉動皆是按照體內的齒輪與機關構造而成的規則有條不紊地運行,直來直去。

面對非敵方、尤其是将自己制造出來的生命之源——主人,不可能有絲毫欺騙。

江離拱了拱鼻子,蹲下了身整理傀儡的腳部,以此掩蓋自己隐隐有些發燒的小臉,故作不耐煩道:“我不是給你做了香囊麽?”

赫敬定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的香囊。

“沒有你,再多香囊也無用。”

江離心頭一跳,不自在地岔開了話題:“你到底來幹嘛?”

“寅時,玄機軍便要出征備戰,我是主将,歷來的戰役一次不落,今日亦然。”

赫敬定的聲音回蕩在她腦後,淡淡的,松木香若有若無地順着他垂落在江離肩上的長發彌漫在兩人幾乎緊貼在一處的狹小空間內。

清冷而稍苦,她卻在餘韻中嗅出一絲極難察覺的回甘。

他……臨行前特意來見自己的麽?

像是滿心歡喜地等待妻子為其整理戰袍、訴情告別的丈夫。

“你打你的仗,與我何幹?”江離笑得格外沒心沒肺,身體卻有些發抖,手心甚至沁出了熱汗,“趕緊去,別耽誤時間,我這裏還有好多事要忙,就不送了。”

不行,再這般下去她會徹底失控的。

她一貫引以為傲的理智,怎麽可以被這樣一個讨厭的男人盡數毀掉?!

赫敬定剛伸出的一雙手臂僵在了原處。

只是……想讓自己最重要的女人抱他一下而已,還有一句“我想你了”尚未說出口,便硬生生地堵在了喉管中。

怕被抛棄,因而選擇不擁有的人當真是他麽?

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