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李長庚回到洞府取出輿圖,在唐僧預定路線上搜來尋去,觀瞧片刻,突然眼睛一亮,當即喚來白鶴徑直下凡而去。
他估算一下玄奘腳程,駕鶴先到了西番哈密國境內,很快看到玄奘與孫悟空站在一戶人家的院子裏,旁邊是白龍馬,一個老者手捧着一套寶光星閃的鞍鞯、辔頭、缰籠等物,正作勢送出。玄奘微微點頭,神情矜持,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悟空在一旁抱臂冷笑。
別人瞧不出,李長庚可是一眼看破,哪個凡人家裏會有這等寶物?那老頭明明就是珞珈山的山神所變。珞珈山是觀音道場,不用問,這事自然又是出自她的安排。她今晚沒跟李長庚提過,說明這不算作八十一難之一,只是私下裏的照顧。
你瞧那三十九位緊随着玄奘的神祇,這會兒可都不在附近。
李長庚微微皺眉,若不是他心血來潮提前趕來,這一樁隐秘安排都沒人知道。他再看過去,孫悟空伸手挖了挖耳朵,仿佛對這一套厭倦得很。
自從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這還是李長庚第一次再見。這猴子不複當年狂放嚣張的姿态,只是眉宇間多了一股冷意,仿佛斷絕了一切世間因果,不在三界之中。李長庚只見過一次類似的眼神,那是填在北海眼裏的申公豹,就是這樣的眼神。
孫悟空似乎感應到什麽,擡頭朝半空看去,李長庚趕緊躲入雲中。猴子重新把視線放回遠處,但聚焦處依舊是虛空。
那邊老頭見玄奘把裝備都裝到龍馬身上了,忽然浮到半空,現出真身:“聖僧,多簡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薩差送鞍辔與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卻莫一時怠慢。”
李長庚氣得鼻子都歪了,你既然要送個明白人情,那前頭何必裝什麽凡人呢?他實在懶得往下看了,直接駕鶴離開,按照原來的計劃朝西邊飛去。
風呼呼地在李長庚耳邊吹着,識海怎麽也忘不掉孫悟空剛才那空虛的一瞥。整個天廷,他算是跟孫悟空最熟的幾個人。李長庚很好奇。孫悟空那個桀骜不馴的性格,原來讓他在玉帝前叩個頭都難,這次猴子怎麽如此乖順地成了取經人?觀音到底是如何說服他的?
想了半天,李長庚也沒想出個子醜寅卯。這時白鶴一聲清唳,把他的思緒拽了回來。李長庚往下方一看,和輿圖顯示的一樣,下方山中坐落着一處禪院,名叫觀音禪院。
第十難沒什麽好處可送,以觀音的脾氣肯定是當甩手掌櫃,一古腦扔給李長庚去發揮。“你既然讓我施為,玄奘遇到什麽劫難,可就怪不得我了。” 李長庚嘿嘿一笑,施展神通,以禪院為中心開始掃視方圓百裏。
掃來掃去,真讓他找到一只妖精。這是一頭黑熊精,正在自家洞府裏閉目修煉。李長庚懶得搞化身那一套虛頭,直接飄進了洞府之內。
這只黑熊精皮毛苦澀,形銷骨立,可見修煉得十分辛苦。它忽然看到一位仙人出現在眼前,吓得趕緊下拜。李長庚親切地把它攙起來,随口詢問。黑熊精略帶羞澀地說它已成精四百五十多年,如今正努力化去橫骨,再熬個五十年就夠成仙的資格了。
黑熊精一臉憧憬的神情,讓李長庚不期然想起了六耳猕猴。他咳了一聲,說位列仙班可沒那麽容易的,但若你能配合我的工作,弄一個位列仙門還是有機會的。
黑熊精大喜過望,翻身便拜。李長庚微微一笑,說你附耳過來,然後細細交代了一通。黑熊精聽得十分仔細,連連稱是。
安頓完之後,李長庚拂塵一擺,又降去了觀音禪院,仔細安排了一番,眼見着玄奘他們進了禪院休息,這才駕鶴回了九剎山。次日一早,他剛到啓明殿,觀音已經氣急敗壞找上門來。
“老李!你這第十難是怎麽……怎麽設計的?”
李長庚裝糊塗:“就是按錦囊方略來的呀。我這次選的叫自作自受,安排了金池長老觊觎袈裟,縱火燒禪院,孫悟空借了廣目天王的辟火罩……”
觀音板着臉道:“你這一難的設計,幹嘛要用那件金瀾袈裟?袈裟乃是佛祖親賜,萬一有個閃失可怎麽辦?” 李長庚知道她是存心找碴,一拍胸脯:“大士放心,錦斓袈裟只是假丢,我派專人看着呢,不會出問題。” 觀音一計不成,又挑一刺:“還有啊,你為什麽安排孫悟空去找廣目天王借辟火罩?簡直是畫蛇添足!齊天大聖那麽大能耐,至于連一把火都解決不了麽?您是老資格,怎麽會犯這種錯誤?別人會說我們這一劫渡得太假了,到時候影響了玄奘不說,連佛祖也會尴尬。”
李長庚淡淡道:“靈山和天廷對取經大業都很重視,都要體現出關心,這不是您說的嘛。”
廣目天王職務在南天門,李長庚這一手安排看似多餘,其實是向觀音點了一下立場——我啓明殿是天廷的衙署,有自己的想法,可不是你落珈山的跟班。
偏偏觀音沒法在這上面糾纏,總不能說天廷不配吧?她還想再挑辟火罩的毛病,可轉念一想,廣目天王雖說在天廷供職,出身卻是釋門,她如果繼續質疑,就是打自家耳光了——看來這老神仙絕對是處心積慮,要不天廷那麽多有防火法寶的神祇,怎麽獨獨去找廣目借呢?
觀音咬了咬嘴唇,一跺腳,終于說了實話:“李仙師,你這一難安排在哪兒不好,幹嘛選一個叫觀音禪院的地方!起貪心的還是禪院長老,這不是抹黑我嗎?”
李長庚心裏樂開花,面上卻一臉無辜:“您看看輿圖,玄奘一過西番國,下一站可不就在觀音禪院?可是您交代的,說第九難第十難間隔不要太遠。”
觀音被這一席話噎得啞口無言,活活憋出了青頸法相。李長庚見她啞口無言,笑道:“沒啥事我就去殿裏啦,這一劫的揭帖還得寫呢。” 觀音大驚,趕緊攔住他:“老李,緩一緩,緩一緩,這揭帖暫時不能發,真的有損我的名譽啊。”
李長庚故作驚訝:“怎麽會?這是觀音禪院出的事,又不是觀音大士您。” 觀音急道:“哎呀,仙界什麽樣你還能不知道?萬一被兜率宮的老君藏頭去尾、添油加醋一轉,就成了我觀音指使偷竊袈裟了!”
“咳,實在不行,再出個澄清聲明嘛。” 李長庚說。觀音差點摔了玉淨瓶:“誰會看那玩意兒!西王母當年發了多少聲明說猴子在蟠桃園只偷過桃,有用嗎?老李,你這篇揭帖必須撤下來,不然我去淩霄寶殿說個分明!”
見她開始口不擇言了,李長庚不慌不忙亮出一份文書:“不勞你去淩霄殿,陛下早有批示。” 觀音盯着末尾那先天太極看了一陣,氣呼呼道:“我是釋門中人,不懂你們玄門的暗語。” 李長庚說:“您看這個太極,陰陽二魚首尾相銜,周轉不休。什麽意思呢?這是陛下教誨我等,咱們做事啊,不能顧頭不顧腚。”
觀音這才意識到,能在啓明殿幹了這麽多年的,怎麽可能是個單純的老實人。她迅速調整了一下法相,換成合掌觀音,陪着笑臉說:“之前事情多,沒顧上溝通,是我不好。現在取經進入正軌,咱們流程上可以正規起來,接下來的護法方略大家一起商量着來。不過這篇揭帖真的影響太壞了,還請老李多幫幫忙。”
李長庚見火候差不多了,慢條斯理道:“其實嘛,倒也不是沒辦法補救。” 觀音一聽,趕緊請教。李長庚道:“前頭觀音禪院的事都演完了,改不得,不過我認識附近一頭黑熊精,它願意背這個鍋。咱們可以說袈裟是它去偷走的,這樣就跟觀音禪院沒關系了。再讓孫悟空跟黑熊精鬥一鬥,最後玄奘出面把它收服做個弟子,如此一來,既有了劫難經歷,又顯出慈悲為懷,皆大歡喜。”
觀音大驚:“這使不得,使不得,怎麽能讓玄奘收妖精做徒弟呢?” 李長庚不解道:“孫悟空不也收了嗎?猴子和黑熊,能有多大區別?” 觀音頭搖得像一個轉經筒:“玄奘取經,收多少徒弟皆有定數。黑熊精緣法夠了,可惜造化未至。”
李長庚冷笑起來。三千大道,只這一個“緣”字最為缥缈玄妙,說緣法上可以,意思是不可以;說緣法上不可以,反倒是可以,滿天神佛都愛用這詞兒來推搪敷衍。
他也不言語,端起茶碗,笑眯眯看着觀音。觀音臉色變了變,一咬牙,說靈山的編制我做不了主,落珈山的行不行?李長庚“咳”了一聲,說只要能讓黑熊精落實,放在哪裏都沒問題。
“那這揭帖……”觀音試探着問。
“我還有別的事忙,要不您受累給寫了吧。”
觀音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轉身登雲離開。李長庚心頭大暢,喚來仙童給自己沏上一杯玉露茶,美美地品上一口。念頭通達了,連茶味都感覺更加醇厚靈澈。
過不多時,觀音自己把拟好的揭帖發過來。李長庚盤腿在蒲團上坐下,先不急不忙冥想了一陣,這才嘬着茶葉,欣賞起這篇揭帖。內容和他猜得差不多:金池長老觊觎袈裟,縱火燒禪院,黑熊精趁亂竊走袈裟。觀音化身淩虛子,收服黑熊精,為此還舍出一個金箍去。
觀音還不忘在揭帖的結尾拔高了一下,說之所以收了這妖,是因為它誠心皈依,頑性早定,還附了幾句詩:“普濟世人垂憫恤,遍觀法界現金蓮,今來多為傳經意,此去原無落點瑕”雲雲——算是把觀音禪院的負面影響勉強遮過去了。
李長庚感慨之餘,也是暗暗欽佩。觀音到底是個巧立名目的高手,居然把山神一拆為二,把黑熊精安排成落珈山後山的山神。既不必額外增加一個仙門編制,也解決了安置問題。他再翻後面,那一場劫難,也是被觀音分拆成了“夜被火燒”和“失卻袈裟”兩難,進度又推進了一小截。
這一回觀音吃了個啞巴虧,一想到她脖子都氣青的模樣,老李心裏舒服多了。他抿着玉露茶,忽又回想起觀音剛才的話:“玄奘收徒,皆有定數”,不由得沉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