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明鏡臺(十七)
月華珠遞出的一剎那, 鶴車轟然嗡鳴。
鶴車的二樓,申少揚跟着英婸踏上最後一級臺階,腳後跟剛剛擡起, 身後的所有臺階便忽然浮現出令人頭暈目眩的符文,轉瞬黯淡褪色, 如同水面上的泡沫照見日光後一層層消逝。
再回首,來時的長階竟然完全消失了, 只剩下一面光亮冰冷的牆面,滿眼玄妙符箓,正熠熠地綻放華光, 每一道都透着緊迫, 怎麽看都不像是好事。
“這是什麽意思?”申少揚下意識地伸出手,按住劍柄,望向英婸。
英婸的臉上居然也帶着驚愕,她還沒說話,鶴車內便響起了一陣尖銳刺耳的聲響, 聲聲緊迫,簡直要把人的腦袋瓜子給掀開,隐約像是鳥叫。
申少揚斷定這是世上叫得最難聽的鳥。
“地脈浮動,這是地脈浮動,一定是哪裏的地脈動蕩了!”不遠處有人嚷嚷, 嗓門大得驚人,聽起來不像是在說地脈浮動這種大災, 反倒興奮異常, “山河盤動了, 你們快看——”
這一聲吆喝引得這層樓裏所有人都不得不朝那人看過去,由四張寬敞方桌構成的簡易茶室裏, 一個胖墩墩的年輕男修兩眼放光,指着眼前的沙盤,“快看,這個方位應該是……北牧山?”
英婸執掌這座鶴車,認得車上的每一個乘客,看清說話者的長相,露出無奈的神情,“施道友,在我們玄霖域,當衆散布未經證實、聳人聽聞的言論,是會被獬豸堂帶去問責的。”
申少揚站在一旁,聽出英婸這話說得很委婉,如果換成是徐箜懷那樣不近人情的修士,恐怕會直接說“妖言惑衆”——冷不丁聽到一個修士信誓旦旦地說玄霖域地脈動蕩,正常人誰不吓一跳?
胖修士受不得這個委屈,騰的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指着桌上的沙盤,非要身邊的修士評理,“謝道友,你幫我作個證,剛才山河盤是不是動了?咱們親眼所見,還能有假嗎?”
被稱作謝道友的是個神氣皆平易的年輕女修,被胖修士點了名字,有些無奈地點頭,“我确實看到了……”
胖修士立刻如得昭雪,“我就說吧,山河盤是我二十年心血之作,絕對不是那種坑蒙拐騙的貨色。”
“可山河盤動了,也不能說明地脈浮動了呀?”謝道友噙着一點苦笑,補足了被胖修士打斷了的話,“施道友,你先別着急,倘若五域地脈真有異動,不多時便會傳開,我們下了鶴車就知道了。”
胖修士卻是一刻都等不得了,竭力抗辯,“可山河盤分明就是對的,千年前山海斷流,五域六十四條地脈早就斷了一半了,二十年前望舒域玄黃一線天地合,又斷了兩條,現在馬上又要斷上一條——這都是山河盤上畫好的,錯不了!”
“施湛盧,你再危言聳聽,我只能讓你閉嘴了。”英婸語氣加重了,雖然沒有疾言厲色,但和緩語調裏威脅的意味很明确。
胖修士施湛盧一下子閉了嘴。
他顯然還很不服氣,但絕對不想見識英婸讓人閉嘴的手段,這位悍然奪得五域年輕修士頭名的上一屆阆風使可不是心慈手軟的人。
英婸的神情緩和了,微微颔首,一轉頭就從容地挂上微笑,朝申少揚四人介紹,“這兩位是四方盟的施道友和絕弦谷的謝道友。”
原來胖修士也是四方盟的,大家不由轉過頭朝富泱看過去,後者熱情洋溢,“原來是知夢齋的施大師,久仰大名。”
申少揚十分懷疑富泱這個“久仰大名”中的水分,因為身邊戚楓聽見“知夢齋”三個字的時候,腦袋啪嗒一下垂了下去,恨不得把臉埋進胸口給自己寫上“不存在”三個字——以戚楓對知夢齋的敏感,倘若這個施湛盧大師真的很有名,戚楓早就把自己種進地裏了。
更何況,先前在銀脊艦船上,富泱還親口說他對知夢齋的人并不熟。
“我給大家介紹一下,”富泱這回還真不是信口開河,他反客為主,代替英婸給同伴們介紹,“這位是我們四方盟知名煉寶大師,別看施大師年輕,他可是曾被選入我們四方盟煉寶師二十強名單的天才。”
申少揚早已經不是當初的申少揚了。
阆風苑前,富泱介紹常老板的時候,還說常老板是“連續十年被選入四方盟煉寶師二十強”,轉頭就暗暗傳音告訴他,這個名單基本都是煉寶師自己出錢買的。
昔日的土包子一邊捧場地發出驚呼,引來施湛盧滿臉紅光的謙虛,一邊卻對着富泱揚起眉毛。
——買的?
富泱眉毛一垂。
——買的。
那沒事了。
申少揚居然生出一股詭異的踏實感,還有閑情點評:常老板為了揚名,一口氣買了十年的名額,施湛盧才買了一年,看來小夥子清靜鈔攢得還是不夠多啊。
施湛盧雖然是憑清靜鈔擠上前二十的,但本身煉寶水平也屬四方盟第一流,被稱作煉寶天才并不誇張,此番拿到上清宗的邀約函,也足以證明他的實力——若非如此,早在他大聲嚷嚷玄霖域有地脈要斷流的時候,英婸就該把他打出去了。
“富師弟,你來評評理,我是專門吃這口飯的人,怎麽會拿這種事開玩笑,砸我自己的招牌?”施湛盧離元嬰差得遠,自然聽說過富泱這個元嬰下代銷魁首的名字,扯着後者的袖子不肯放手,“怎麽大家全都不相信我?我特地跑到玄霖域,居然還是沒人信。”
好家夥——
富泱微微向後一仰,感情施湛盧的最新大作已經在望舒域展示過一輪了,只不過四方盟那些奸猾似鬼的長老們都不買賬,這才會接受上清宗的邀約函,來玄霖域找伯樂。
代銷魁首微微搖頭:假如他是被施湛盧找上門的長老之一,肯定也不會買賬,就算施湛盧的山河盤是真的有用,又有誰來買這沒用的破玩意?
賺不到清靜鈔,那還說什麽?
“倘若山河盤是真的,自然會大放異彩,有的是伯樂。”英婸語調平緩,“但,我說施湛盧,你們兩個四方盟的,到底還記不記得,你們是來參加我們上清宗的訾議會的,不是來玄霖域做買賣的!”
啊這……
富泱和施湛盧尴尬一笑,各自收了聲,分坐在桌子兩頭。
祝靈犀坐在另一邊,和謝道友肩并肩,轉過頭,快速地打量了謝道友兩眼,神色嚴肅,“請問是謝綠绮前輩嗎?”
謝道友性情平易,從不争先,坐在桌邊既不會讓人忽略,也不會奪旁人風光,被祝靈犀鄭重問起,也只是含蓄微笑,“當不得前輩,我是謝綠绮。”
戚楓恍然般轉過頭——他聽到“知夢齋”三個字就躲,坐的位置離施湛盧老遠,和謝綠绮只隔了半個身位,“原來是謝前輩,怪不得和英前輩相熟。”
申少揚誰也不認識,湊過來巴巴地左顧右盼。
“謝前輩和英師姐參加過同一屆阆風之會。”祝靈犀解釋,“當年角逐到最後一輪,只剩下兩名應賽者,其中一位是英師姐,另一位就是謝前輩。”
這不就和他們四人的關系一樣嗎?
申少揚以己度人,又看英婸對謝綠绮的态度,猜測兩人關系應當不錯,“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長風域的道友呢。”
作為一個剛出扶光域沒兩年的土包子修士,申少揚對長風域的所有了解,基本上就只有……那個被曲仙君一番暴打,不幸從化神期跌回元嬰期的倒黴修士。
那位“仙君”好像就是絕弦谷的人,申少揚可不敢提。
“那可真是巧了,謝道友是絕弦谷下一任掌教,也是當年謝聞鈴祖師的同族後輩,見她一個,也算是見過長風域最風流的人物了。”英婸笑眯眯地說。
謝綠绮溫和地糾正:“還不算定下,八字沒一撇的事。”
雖然謝綠绮出于謙虛做出糾正,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能任人大大方方說出來,多半就已經是八字寫完了。
“方才鶴車的變化确實不對勁。”謝綠绮看向英婸,言辭委婉,卻不回避問題,“如果我沒看錯,那些符文都是用于穩定靈流的。”
無論法寶還是陣法,都需要一個相對平穩的靈氣環境,鶴車上繪滿此類符文,每當靈流洶湧時便會浮現。不管施湛盧所說的地脈浮動是不是危言聳聽,鶴車收起了一樓,全程運起符箓,都能說明外界的變化。
英婸不是想不到,只是作為鶴車的掌管者,必須能穩住大局,此時謝綠绮冷靜提及,她便順勢颔首,“能引動符文顯現,外界靈流必然是有了變化,貿然出去太危險,當務之急還是盡快到達下一場會議的地點,與宗門長老會合。”
鶴車是上清宗傳承千年的法寶,一代又一代完善,本身不懼靈流暴動,哪怕是靈氣潮汐都能悍然一渡,待在鶴車裏是最好的選擇。
“安全起見,在落地之前,鶴車上的乘客都聚在一起,相互便于照顧。”英婸快速做了決斷,擡起頭,目光掃視一圈,“大家正好都在這裏,還缺……檀道友和夏道友?”
申少揚四人也不知道曲仙君究竟去哪了,好像踏上鶴車沒多久,曲仙君就沒了蹤影——這也不是他們能管得了的人啊?
……仙君不會是等不及了,直接跑去人家庫房裏拿忘川石了吧?
英婸何等敏銳的人,立刻從四人微妙的表情裏看出端倪,她眉頭一蹙,神色銳利起來,不動聲色地說,“也許是檀潋道友不熟悉鶴車,一時迷了路,我還是親自去找一找吧。”
“哎哎,也沒這個必要吧?”申少揚一力婉拒,“檀前輩多大的人了,做事肯定有分寸,大概沒一會兒就該回來了,不需要勞勞煩英姐。”
英婸皮笑肉不笑,“不勞煩。”
方才還信誓旦旦地和她說“不妨事”“能理解”,這一會兒功夫就不見人影了,感情那幾句保證全都是忽悠人的?
自從在阆風之會奪得魁首、揚名五域後,英婸就再沒遇到過這樣把她當傻子糊弄的人——她是提不動刀了?
申少揚伸着手拼命挽留,“真不用,英姐,我們還需要你啊——”
英婸半點不停,勢如疾風,轉瞬登上長階,眼看就要朝頂樓走去。
她忽然腳步一頓。
英婸回過頭,望向三樓憩室長廊盡頭。
鶴車由重重陣法和符箓拼接,每一層都是獨立的空間,從樓下向上看,能望見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就譬如二樓的茶室分明還是尋常樓閣的模樣,三樓的憩室卻像是峭壁上的危樓,順着走廊到盡頭,能看見缥缈的雲氣和不見底的峰谷。
在青山峰谷的映襯裏,兩道纖細的身影并肩而立,澄澈的日光映照在她們肩上,泛起淡淡的朦胧的光暈,仿佛神仙臨世,缥缈欲飛。
“冥淵奔騰,地脈浮動,五域靈流紊亂,都是老一套了。”曲硯濃背對着英婸,聲音淡淡的,對着身側人說話,“可是冥淵……若是不會動蕩就好了。”
這話說得很奇怪,好像外面的靈流變化因何而起,她都了如指掌一樣。還有最後那句,簡直是多餘的廢話,讓人想不通到底在感慨什麽。
英婸皺起眉。
曲硯濃聽見聲響,回過頭,淺淡地一瞥。
奇怪。
英婸不知怎麽的竟為這一眼所懾,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只剩下若有所思——為什麽檀潋看起來對鶴車的變化沒有一點疑惑,反倒是心情很不好的樣子?
“檀潋道友,夏長亭道友,周圍靈流有些異樣,穩妥起見,咱們最好都去茶室彙合。”
藍衣水袖的娃娃臉少女原本正極力蹙着眉望着曲硯濃,聽到這裏,忽然訝異地望向後者,“你叫檀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