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傲天的金手指是我前任 - 第 56 章 子規渡(六)

第56章 子規渡(六)

衛朝榮默然。

自人類修士有傳承以來, 無論是魔門還是道門,都對這方天地有所探索,從天地的來處, 到萬物的生滅,可總有許多是求索不得的, 無論過去多少年都是個謎。

千年以前,他還在上清宗的時候, 曾抛費大量的時間在藏書閣中,一本又一本地翻閱那些已無人問津的典籍,讀過數不盡的轶聞傳說, 反正他無所事事, 終日清閑,少有人來打攪。

記憶中,經義典籍中确實很少載錄有關冥淵的事跡,哪怕他讀過大量的書冊,也只找到一些語焉不詳的傳說, 其中常常出現的一條就是“冥淵是萬物的起始和終結”。

當時他并沒有把這條當真,因為關于天地的起源有很多種說法,冥淵說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直到他真正墜入冥淵又以另一種形式重生,才知道這一說法或許才是最真實的。

孤寂伶仃的一千年裏,他不知多少次思索過這個傳說, 因此當申少揚在鎮冥關前問起冥淵,他便随口把傳聞和“乾坤冢”的名字一起說了出來。

他沒想到, 當日的随口一提, 竟在今日成就了她靈光一現的追索。

——她說她翻遍了和冥淵有關的典籍。

衛朝榮在冥淵下一言不發。

他其實早就明白, 再怎麽極致的冷寂和幽晦,也是壓不住心腔裏沸湧的熱潮的, 就算冥淵是這世上最十死無生的絕地,也奪不走野草瘋長的愛欲,可他這一生總是螳臂當車、飛蛾撲火,妄想用理智去對抗命運的車輪。

就像是這一刻,即使他已告誡過自己一千遍,強求來的重逢和相守只會給彼此帶來更大的痛苦,即使他已約束過自己一萬遍,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當她不經意地提起她曾翻遍典籍找尋和冥淵有關的載錄,他還是心潮再起。

曲硯濃是魔門弟子,即使她不愛以魔修自居,卻終究是天然學成了魔修的習慣,對于那些能讓她實力變強、修為加深的功法典籍,她總是來者不拒,甚至比尋常人更求知若渴;但對于那些沒什麽大用的異聞傳說,她就懶懶倦倦,很難提起興趣了。

衛朝榮熟知她這一特點。

從前他們相熟的時候,他總愛沒話找話,說些藏在大部頭裏的轶聞故事,博來她好奇的注目。

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轶聞的時候,他還在僞裝魔修,聊起轶聞時什麽也沒想,只是觸景生情,下意識地說起從前在牧山宗聽師長講過的傳說,沒想到竟叫她聽得眸光如星辰,灼灼地望着他。

“你從哪聽說這個說法的?”她問他。

衛朝榮那一刻不知所措。

倘若他說,他是聽師門長輩授課時随口提及的,她難免要追問他,金鵬殿外門弟子也能聽前輩講道嗎?答案當然是不可能,枭岳魔君把金鵬殿當作聚攬勢力的工具,對內門弟子也不見得上心,更遑論一抓一大把的外門弟子?

他若是敷衍了事地推脫給金鵬殿,曲硯濃很快就能發現真相,以她那種眼裏揉不得沙子的驕傲,只怕立刻就要付諸一聲冷笑,以後再想得她一個笑容就難了。

“我也忘了。”他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說,“大概是在我成為魔修以前吧。”

曲硯濃聽他這麽說,神容一怔,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了片刻,很快又挪開。

她有一段時間沒有說話,久到他也把這件事抛到腦後,忽然聽見她于寂靜中開口,“我成為魔修的時候,還來不及學些什麽。”

衛朝榮于是也愣神。

其實她在仙魔之中都挺有名,在衛朝榮僞裝魔修潛入魔域之前,當他還在牧山宗夜以繼日地練刀,他便聽說過曲硯濃的名字。

他還記得,當他在牧山宗的時候,師父将他從一對凡人夫婦那裏抱回撫養,對他寄予厚望,從他很小的時候就教他刀法,不許他貪玩躲懶,也不讓他和其他同門一起玩耍,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練刀。

他和同門交集很少,沒什麽交情,路上遇見了,也只是淡淡地點頭,擦肩而過。

有一天他練完刀,踏着夜色,拖着疲倦的身軀走回屋舍,路過練功臺,望見晦暗的夜空下,高臺上燃起一簇明媚的篝火,十來個面熟的同門坐在篝火邊,歡聲笑語,談天說地。

衛朝榮一向是個很專注的人,師父讓他練刀他就一門心思練刀,師父讓他努力振興牧山宗,他就無怨無悔在魔門蟄伏了數十年,再後來,他心甘情願地墜入情網,也就一廂情願地為她生、為她死。

看到同門們在篝火邊談笑,而他孤身一人練刀,他也沒什麽感覺,只是記住了遠遠傳來的失真的一句:他們說起了七年前覆滅的醫道世家曲家,還有曲家那個被碧峽魔修帶走的可憐孤女。

十年之後,傳聞裏的角色就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眉眼淩然又動人,一點也不可憐,卻讓他倉皇失措。

“世間的道法,大多也是萬變不離其宗,就算是仙魔對立,道法終歸如一。”衛朝榮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對她這樣驕傲的修士來說,安慰和同情大約是一種羞辱,他定定地說,“想了解,什麽時候都來得及。”

他原以為曲硯濃要嗤笑這話語裏的天真,畢竟她才是真的命途多舛的那個人,旁人怎麽能理解她的苦厄?

可她沒有。

她偏頭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去,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好像根本沒打算提這件事,下一句就跳回了原來的話題,“是書裏寫的嗎?你記得是哪本書嗎?”

衛朝榮有時候搞不懂她的心思。

他搞不明白她剛才還在感嘆身世飄零,等到他拐彎抹角地安慰了她,她為什麽又不提了?

她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在心裏琢磨了半天也想不通,去回憶那個傳聞出自哪本典籍,卻也記不得了,自覺窘迫極了,強裝着神色冷淡從容,說:記不得了。

可等到他們分別後,他遍尋典籍,花了好幾年功夫把那個傳聞從典籍裏找到。

告訴她的時候,她已忘了這事,被他勾起興趣,說她會去看,然而衛朝榮等了又等,再沒等到下文。

他那時才終于明白過來,曲硯濃感興趣的是有趣和有用的東西,那本典籍诘屈聱牙,大多是對修行無用的诠釋,她不愛看。

後來他回到上清宗,被閑置冷待,常常待在藏書閣裏,流連于那些枯燥的大部頭,不是因為喜歡,而是每每路過藏書閣的時候,總想起她。

她不喜歡浪費時間在诘屈聱牙的典籍上,只想看典籍裏零星記載的有趣傳聞,他看完了說給她聽也是一樣的。

衛朝榮為她花費了數不盡的巧思和精力,他這樣不愛百轉千回的修士,在她面前也柔腸百結。他無怨無悔,卻常常感到惶惑,他不怕艱難險阻,只怕她到最後也對他可有可無。

這惶惑從千年前綿延,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有數不盡的時光抛費消磨,把往事在心上千回百轉地思量,靈光霍然,紅爐點雪:

原來那時她提起自己的身世,并不是想要訴說苦楚,而是因為他語焉不詳地說到了成為魔修以前的過往,讓她以為他在傷懷,于是她也提起她自己。

她不太會安慰人,以她的驕傲,也不明白怎麽安慰旁人,只是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苦厄也攤開來,以為比一比誰更慘,就能給他慰藉,沒想到他後來神色如常,是她自己誤會了,于是她也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

其實她只是想安慰他。

冥淵下,虛妄的魔元重又洶湧,如那道幽邃天河奔流不止,幽深的魔元也随心潮沸湧不息。

她想安慰他。

她說她翻遍了诘屈聱牙的典籍去找冥淵的載錄。

她說她生了道心劫,他是她追索了千年的執念……

要多少次鈍學累功,才學得會放下妄想?

銀脊艦船上,曲硯濃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枚漆黑的戒指,等了好一會兒,俶爾望見纖細的黑色觸手伸了出來。

她不知不覺便像個少年人,竟下意識地摒住了呼吸,緊張得心口砰砰地跳。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她已伸出了手,接住了那只玄黑的觸手,任金鐵般冰冷的觸手攀過她掌心。

“你是他嗎?”她放下了那些咄咄逼人的質問,也不再高高在上,只是很專注地望着那只觸手,滿懷期待,像是重新回到了十七八歲怦然心動的年歲,可以全心全神地向往和追逐一件事、一個人、一種可能性。

她輕輕地問,“你是誰?”

先前申少揚把戒指塞到曲硯濃的手裏,祝靈犀和戚楓都沒看見漆黑觸手從靈識戒裏伸出來,這還是第一次發現靈識戒裏的隐秘,哪怕他們都算是見過世面,也不由瞪大了眼睛,愕然地打量着觸手,不敢去看曲硯濃的臉色,只好拿餘光一點一點地盯着申少揚。

這人手上戴着的戒指怎麽還能變出觸手的?

怪不得當初曲仙君眼看着沒有耐心了,他第一反應是把手裏的戒指塞到曲仙君的手裏——曲仙君是不是早就知道申少揚戒指裏的奧秘了?

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啊?

申少揚自覺闖了禍,垂頭喪氣還來不及,沮喪地耷拉着眉眼,根本沒留意到同伴們的眼神,只有耳朵豎起來,明知前輩不會說話,卻還是本能好奇前輩究竟會怎麽回答。

前輩這回應該還是會隐瞞自己的身份吧?

漆黑堅冷的觸手一筆一畫地劃過她柔軟白皙的手心。

我。

是。

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