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仙 - 第 2 章 夜深竹響月如鈎

泰安城一夜春紅殘盡,雪白的李花如千裏飛霜飄雪,開遍了城裏城外。滿城一萬八千八百九十七戶人家,都做了同一個夢,夢裏孤鬼哀嚎,天地昏暗,一個清絕美麗的女子,從萬鬼游魂瘴氣中走來,降臨世間……

“老爺,園子裏外都是野鳥,好多連見都沒見過,一條腿的鳥,三只眼睛的烏鴉,老……”

“別嚷嚷了!就怕人不知道嗎?還不去趕走!”

城裏城外家畜牲口焦躁不安,四處逃竄,往一個地方雲集–右丞相,千重府。

千重家大宅裏丫鬟、婆子、小厮都拿了棍棒趕雲集而來的飛禽走獸,裏裏外外亂作一團。

百姓擡頭見禽鳥群飛,遮天蔽日,在千重家上空盤旋鳴叫,其中有一些長相格外兇殘,可奇怪的是,鳥獸皆規矩恭敬,沒有一只作亂襲人。

二十年前的李花遍開的景象又重現,滿城人惶恐不安,尤其是皇帝盛元宗!派人徹查。

如今千重家上下比這滿城百姓的惶恐更甚!

“老爺,這可怎麽辦啊!我們肯定要被殺頭的!”丞相夫人楊氏只恨不能将王宦娘那母女倆千刀萬剮。

泰安城是再呆不得了,只可惜他千重青雲一身功名業績,就這麽毀于一旦!

千重青雲痛下決定,辭官告老還鄉,舉家南下去了錦官城。王宦娘剛生産完,身子本就元氣大傷,加上生了個衆人口中的“妖物”,害得老爺功名沒了,還随時會被滿門抄斬,心頭抑郁、自責,加之舟車勞頓,一路大病,差點沒了命。

錦官城遠離皇都,天高皇帝遠,千重青雲一家子倒是總算安了安心。不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皇帝鐵了心的要殺他們的頭,也是逃不掉的!是以千重青雲人就處處小心,不敢松懈警惕。

千重青雲舍棄功名利祿,總算逃過一劫,但是心裏頭對罪魁禍首王宦娘母女倆是徹底不待見了,連女兒的名字都沒取,看都不想看一眼。正妻楊氏本來早就看王宦娘不順眼,現在可算是得了機會,對王宦娘百般刁難。

楊氏剛開始本來還忌憚着那嬰兒有古怪,但經過這幾個月,也沒發現那孩子有什麽特別,跟普通嬰兒一個樣,于是肆無忌憚起來。王宦娘失了寵愛,又受盡欺淩,瘋瘋癫癫的,要說照顧女兒,真是無從談起,好在還有個丫頭秋朱在身邊照顧着。

母女倆被扔在竹園裏,平日無人探視,是千重府裏默認的“禁地”,少有人來,下人們私下議論編造着這“禁地”裏各種駭人的景象。

秋朱調了米羹,喂給這位不受寵的二小姐。

“二小姐啊,你可要多吃些,吃得多才長得快哦。呵……”秋朱逗了逗小女嬰,女嬰兒朝她咯咯咯的笑。

千重家上下都說:老爺是心善的,要不老爺心懷父愛,當時不會留下這妖孽的命;大夫人楊氏也是心善的,雖然變着方兒的把妖婦王姨娘折磨瘋了,但到底沒有害這孩子一分一毫。他們都是心善的,心善啊……

秋朱抱起孩子嘆了口氣,不由心疼:別人不殺你,便是對你最大的施舍寬恕嗎?真是殘忍……

可憐的孩子。

“明明這麽可愛的孩子,怎就這般苦命……”

秋朱拿來了活血化瘀的傷藥,給小女嬰上藥。王宦娘正常的時候還好,一發起瘋病來就想把孩子王死裏掐。剛才要不是她在,這孩子是準沒了。

王宦娘母女住的竹園往日都沒有人來看,雜草叢生。秋朱要照顧一大一小兩個主子,一個瘋癫一個弱小,心力交瘁,哪還有工夫去整理園子。

竹葉一年一枯榮,一晃眼,又是十年。

秋朱看看銅鏡裏自己蒼老的模樣,笑得無奈。她不是沒想過逃走,她也怕過,怨怼過,甚至想要幹脆讓這孩子死了算了。可最後,她還是把她撫養大了。

人心還是肉長的啊。

忽然身後響起個孩子脆生生的聲音,聽着活靈活現的。

“阿朱,你又在臭美了?”

秋朱從銅鏡裏看見昔日衆人口中的“妖物”小女嬰,如今已十歲了,長得靈靈秀秀的。那無奈的笑頓時甜了許多。

“是啊。來,二小姐,坐下,阿朱給你梳頭。”

女娃搖頭。

“不,今天換我給你梳。你幫我梳了十年的頭發,今天我也幫你梳一回,還給你。”

秋朱樂了。

“十年的頭,你想一回就還給我?那得梳幾天幾夜呀,我還不被你梳成禿子了!”

女娃笑起來,聲音清脆,嗔怪了秋朱一眼,扭着袖子咕哝道:“唔……我沒說一次性還完嘛……”

秋朱坐正,女娃一梳一梳的順着秋朱的頭發。因為吃的不好,所以頭發沒有什麽光澤。女娃看見秋朱頭上一根根白發,心裏悶悶的,很心疼。心疼的感覺她并不陌生,當娘親發病不認識她的時候,她會心疼,當娘親沒有發病,抱着她、摸着她的臉蛋兒哭的時候,她也會心疼,還有秋朱生病的時候,勞累的時候,她的心,都會疼。

心疼,她太明白這個感覺了。

“阿朱,我為什麽要叫千重雪呢?”女娃小心的觀察銅鏡裏秋朱的神色。府裏關于她的不祥傳聞,她是五歲的時候從竹園門口路過嚼舌根的丫頭那兒聽到的,卻一直不敢多問。

因為每每問起她的身世,娘親就會突然發瘋,秋朱管不住娘親,就默默垂淚。要是娘親發瘋跑出去沖撞了大娘和二姨娘,秋朱還要挨板子、發燒生病。她不喜歡那樣,她不想她們受傷,所以一直忍着。直到今天,千重雪趁着娘親睡着了,終于鼓足了勇氣,又問了出來。

秋朱看看榻上午睡的王宦娘,嘆了口氣,握了握千重雪的小手。

“因為啊,你出生那天滿城滿山的李子花都開遍了,像雪一樣。”秋朱見千重雪眨着眼睛、歪着腦袋看她,又補充了一句,“就像有一千重雪一樣,層層疊疊的,好美好美。”

千重雪一聽那句“美”,笑顏如花。她姐姐千重紫月曾經來說她是災星,說她出生那天烏雲滾滾的,家裏全是野獸怪鳥,別提多不祥了。千重紫月說得鄙夷唾棄,千重雪一直很難受。現在聽秋朱說她出生的時候像滿城飛雪一樣美,心裏當然快樂。不過,她沒見過雪。

“秋朱,雪很嗎?是什麽樣子的?李子花又是什麽樣子的?”

秋朱對着千重雪亮晶晶的眼睛,心酸得厲害。普通人家,就算是窮人家、是乞丐,都比她自由、快樂吧。至少知道雪是什麽,見過李花是什麽。秋朱耐心的給千重雪講起了雪和李子花,什麽形狀,什麽氣味。兩人說着樂呵呵的,榻上的王宦娘翻了個身,又繼續睡。

千重雪翻了翻桌上的舊書,封皮都破了,不禁失落。

“阿朱,我也想習字看書,像紫月那樣。”

秋朱心頭一酸,可惜了,她不識字。這個确實沒辦法教她。老爺定是不會請師父來教千重雪的。秋朱明白,千重老爺是想把千重雪關一輩子。從出生,關到她死為止。

千重雪每日在竹園裏,和蛇蟲鼠蟻都做了朋友。長了十年,她還從沒出過這方園子。爹爹千重青雲不許她出去,大娘說她招禍。雖然不曾有人硬守着,她卻是硬忍着,十年都沒有踏出過竹園的院門一步。

不能害他們,不能害了娘,還有秋朱。

千重雪又将院子周圍的大小竹子數了一遍,今天又多冒出兩顆筍來。

“哎!”

千重雪一屁股坐在野草叢生的院子裏,一手把玩着根小竹筍,一胳膊撐在腿上,擡頭看天上兩只春燕追逐打鬧,自由自在的飛翔,然後消失不見。千重雪讷讷發呆,自言自語。“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呢……”

一定有很多竹子!

這是千重雪最後得出的結論。而她如果是紫月嘴裏說的“妖孽”的話,她也一定是竹子精!

千重雪環顧院子四周密密麻麻的竹子。

恩,一定是的!

千重家在錦官城做了些綢緞生意,雖沒做官了,但在當地也是有些地位的大戶人家。千重青雲官威還在,楊知府每逢見面都畢恭畢敬的,不敢得罪,當然,心頭也是不歡喜千重青雲的:沒做官了還擺個什麽譜!

時下正是杏花春雨好時節,錦官城十年的安寧,卻被突如其來的噩耗打破!天色破曉的時候,更夫丢了打更的行頭,一路跌跌撞撞奔逃叫嚷。

“大蛇吃人啦!有大蛇啊!!”

“啊!大蛇?”

“……”

“在哪兒啊?我的天啊!”

“……”

不過短短七日,城裏就有五人失蹤!藥鋪子裏的雄黃被一購而空,沒買到雄黃的人家只能忐忑高佛祖保佑。

千重家上下足足買了十石雄黃屯着,各門各院兒都撒了雄黃粉末,唯獨王宦娘和千重雪住的竹園無人想起。

千重青雲除了正妻楊氏,和不受寵瘋了的三姨娘王宦,還有個小妾,二姨娘柳氏。包括千重雪在內,千重青雲共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千重玉戟,和大女兒千重紫月是楊氏嫡出的,二兒子千重玉朝是二姨娘柳氏生的。自然,沒有誰把千重雪歸為千重家的小姐,不少新來的家丁壓根就沒有見過這個“傳說中”的二小姐。

千重雪的存在,和暗無天日的地牢裏關着的犯人沒有兩樣。

過往十年,城裏大小事也沒少發生,卻沒有一件影響到千重雪的。竹園這方天地,好似被那千竹圍困了,與世隔絕,縱然外頭天翻地覆了,這裏依然只有竹草,只有千重雪坐在院子裏望着,頭上那片兒天挂着,不是黑,就是白,偶爾閃過幾只鳥兒。

本以為這一次也是如此,卻沒想到這回和往常有一點兒不同。不,不是有一點兒,是有很多點兒。

今兒個下午,天上烏雲滾滾的,一看就覺得不吉利,各家各院都提心吊膽,門關得緊緊的,唯獨竹園裏與世隔絕的幾人還不外面緊張的氣氛。

夜裏,千重雪被竹林裏傳來的窸窣聲驚醒。秋朱累了一天,打着輕鼾,睡的正香,只是輕輕翻了個身繼續睡。

千重雪因着白日裏太過無聊,睡了一下午,現在半點兒睡意都沒有,一時起了好奇心,悄悄爬起來蹑手蹑腳的出了房門。

天上一勾細細的月亮,照亮了巴掌大塊兒天,院子裏烏起碼黑的。

千重雪吞了吞唾沫,有點兒害怕。當然,如果她知道關于大蛇的傳聞,她是死也不會出來好這個奇的!

風吹竹葉沙沙地響,那幽暗中忽然閃現一雙紅光。

“誰,誰在那裏?”

千重雪害怕,可十年的枯燥生活,讓她有種想要探知的渴望。這渴望驅使着她又朝那邊走進了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