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三)
“咳。”謝忱發出一聲悶哼。
蘿蔔趕緊躲開,轉頭和沈潮生蛐蛐,“他不會快被氣死了吧?”
沈潮生讓她閉嘴,不要說不吉利的話。
謝忱捂着心口,竟然是被氣笑了,“是我太過愚蠢。”
怎麽能對她一點防備之心也沒有,明明知道,她愛鬧騰。
“勞煩各位前輩告知她的姓名,助我一臂之力。”
“不知道哦。”蘿蔔拖長着尾音,“她一般讓我們叫她大王來着,她說她最風光的時候可是令修界聞風喪膽的妖王。”
謝忱将希望放在了沈潮生身上。
可哪知沈潮生也表示愛莫能助,“在我活着的那一世,見到的其實只有你,而且不過一個照面,我就被殺。畢竟神算子的名頭可比他的徒弟要響亮得多,至于那時她姓甚名誰,就不得而知了。”
謝忱并不是喜形于色的人,常年都是一張溫和的笑意,但此時,即便是被沈潮生嫌棄是草木之心的蘿蔔也看出了他心情不妙。
“那你給她現起一個呗。”蘿蔔建議,“她倒是透露過,她的名字是你給取的。”
謝忱知道她想安慰自己,可他拒絕道:“我不可能讓她冒任何風險。”
“不是哦。”蘿蔔語氣認真,“你也許不知道,每一次……無論是那一次輪回,你都沒有讓她失望過,所以每一次她都會心甘情願為你赴死。”
“也就是說,無論是那一世,你從來都沒有變過,所以起名字的話……也應該不會變吧。”蘿蔔猜,畢竟每一個人的起名水平可不會有多大變化。
忽然,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謝忱身上,直勾勾的盯着他。
謝忱思緒紛亂,“名字嗎?”
可以他的性子,是絕對不會給烏芝芝起名的。
第一次相見時,她是九尾,雖然記憶全無法力盡失,但定是有自己的非凡來歷,自己何德何能賜名?
謝忱想不出來。
*
而事實的确如此。
在第一世,烏芝芝被謝忱帶回歸鶴峰的很長一段時間,她是沒有名字的存在。
謝忱只是告誡她不要在任何人面前露出原型。
她認真思索了片刻,然後反問謝忱,“可是你已經看見了我的原型,那我也要殺掉你嗎?”
謝忱頓了一下,然後揚了揚唇,将手指抵在她的額心,“小沒良心的,你就是這樣對待你的救命恩人。”
“那就是不可以殺咯。”雖是九尾,但化形之後的狐貍只有大概六七歲女童的模樣,看起來小小一個,毫無威脅。
但就是這樣一團看起來毫無威脅的小團子,張口閉口就是打打殺殺。
謝忱看出了她認真的模樣,許久才開口,“稍後我有時間,便去問問妖界有沒有丢了小孩。”
他看出了,那時的烏芝芝渾身野性,顯然是從未踏足過人間。
也許人間并不适合她。
烏芝芝沒有發現現場對自己的打算,還在認真思考為什麽有的人能殺,有的人不能。
謝忱也一直未曾給她取名,只是告訴其他人,她是一只狐妖,于是歸鶴峰的人總是叫她‘那只狐貍’。
狐貍?
她對這個稱呼沒有任何抗拒,反倒覺得自己之前也許就叫狐貍。
但她很快發現了不對勁,尤其是她發現那條蛇妖是有名字的時候。
她拉住蛇妖的袖子,問她,“為什麽你有名字?”
莫歸音也同樣稀奇,“這是什麽話,為什麽沒有才奇怪好吧?”
“妖怪不需要名字。”狐貍認真回答。
“但人族需要。”
狐貍擰着眉頭想了想,覺得好像有點道理。
人類好像是一個很喜歡給事物取名的種族,上到各種奇珍異寶,下到今日吃的一道菜肴,仿佛都能說得個頭頭是道。
“那為什麽我沒有。”狐貍生氣了,她覺得自己被區別對待了。
莫歸音故意捉弄她,“因為師傅比較喜歡我們,不喜歡你。”
“師傅?”狐貍問,“那是什麽東西?”
莫歸音:……她覺得自己無法和一個從小生活在山裏的妖怪交談。
但看在同為非人的份上,她還是給狐貍解釋了人族特有的師徒傳承。
“那謝忱……是我的師傅嗎?”
“不是嗎?”莫歸音吓了一跳,難道狐貍不是師傅給他們撿回來的小師妹嗎?
不是的。雖然狐貍不通人事,但她能看出,謝忱并不把自己當成徒弟。
“如果不是小師妹的話,師傅應該改天會讓你離開吧。”莫歸音摸了摸下巴,煞有其事道。
狐貍不想離開。
所以她當晚就出現在謝忱的床上。
謝忱将被子掀開一角,露出了毛茸茸的紅色小狐貍,嘆了好大一口氣,“這又是在鬧哪一出?”
狐貍慢騰騰地站起來,“你不喜歡小動物嗎?”
“你是大妖,不是小動物。”怎麽會有九尾妖狐自稱小動物的?
狐貍甩了甩腦袋,又化成了人形,問他,“你不喜歡小動物,也不喜歡我的人型,那打算什麽時候趕我走?”
狐貍的人形霎是可愛,臉蛋還帶着些許的嬰兒肥,仰着頭望向謝忱的時候,眼珠子亮晶晶的,怎麽也讓人讨厭不起來。
謝忱不太會哄孩子,只得實話實說,“我沒有讨厭你。”
他頓了一下,猜到另一種可能:“可是外面有什麽風言風語?”
狐貍沒有直接回答他,“那你為什麽不給我取名。”
謝忱跪下一條腿,好像自己和坐在床榻上的狐貍平視,“因為在下不配。若你以後想起來了,會後悔的。”
無論是哪個種族,能夠修煉出九尾的狐貍都是大妖,不說半步飛升,起碼也有渡劫期修為,謝忱猜測她變成這副小孩兒的模樣是因為修煉出了岔子,若是日後找回了記憶,知道自己被一個人類取名,定然會勃然大怒。
“那你也不讓我叫你師傅。”狐貍說,“你是打算将我丢掉嗎?”
謝忱不擅長哄孩子,如今聽到狐貍的逼問,頓時覺得其中的誤會大了,讓九尾妖狐稱自己一個區區化神期修士為師傅……他還真是不要命了。
“沒有的事,若你想在歸鶴峰小住,在下随時歡迎。”謝忱的聲音有氣無力,他自己都覺得蒼白。
更別提狐貍了。
她一把抓住謝忱的頭發,肯定道,“你就是打算找機會丢掉我。”
謝忱被她的眼神盯得發虛。
其實留下九尾狐并不是明智的選擇,最初自己只是覺得讓九尾狐喪命于區區禿鹫之口,那未免太過憋屈,如今她已經養好了傷,将她送回妖界才是最好的安排。
“我不想離開。”狐貍低低的聲音傳來。
謝忱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麽。
“所以,你當我師傅,好不好?”
狐貍偏了偏腦袋,然後抓住了謝忱的手,謝忱的手很大,她兩只手才能抓住,然後就擡眼,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謝忱。
這是她從宗門其它人修哪裏學到的招式,叫做撒嬌。
似乎對人類特別好使。
狐貍的希望沒有落空,她發現謝忱還是對自己心軟了。
“不後悔嗎?”
“不後悔。”
謝忱将她抱下了床,“那在下暫時當你一段時間的師傅,去将桌上的茶杯端來,就當行了拜師禮。”
有些麻煩。狐貍不是很想動彈。但還是磨磨蹭蹭地去了。
謝忱喝完拜師茶,就當認下了這個徒弟。
“那我有名字了嗎?”狐貍問他。
“歸道的名字是我當初從手邊典籍裏頭翻出來的二字,他被抛棄之前的本家就姓莫,而歸塵和歸音則是沿用了其字……”謝忱碎碎念,“但你和他們不一樣。”
她不是自己随手撿回來的孤兒,自然不可能與莫歸道他們一樣取名。
“那就叫……十嬰,如何?”謝忱面上的笑容如同春風般和煦。
可狐貍不愧是狐貍,一眼就瞧出了他在敷衍自己,毫不留情地戳穿自己剛認下來的師傅:“十嬰,其實就是撿來的嬰兒的意思吧。”
十嬰,通,拾嬰。
“……不是,是因為古籍記載,九尾妖狐,其聲如嬰。”
狐貍盯着他,想告訴謝忱,他其實很不會騙人。
“那麽十的含義呢?”
“茶涼了。”謝忱越過她,将茶杯放回到桌子上。
“沒關系,就算你敷衍我,我也喜歡這個名字。”狐貍說。
謝忱背對着她,默默地捂住了自己的臉。忽然覺得自己罪大惡極。
她的确很喜歡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她用了很久,很久,直到她有一天意識到,必須斬斷她與謝忱之間的緣分。
而那時候,這個名字就是她第一個抛棄的東西。
她可是妖王,可以是烏芝芝,可以是狐貍……她不介意用任何的代稱,卻唯獨不會是十嬰。
盤旋在【天光隙】種的怨念不停地朝着自己的身體奔湧而來,她運起了靈力,将自己的肉身煉化,神魂離體站在了一旁,像擺弄一個器具一般擺弄着自己的肉身,一點點地将五髒六腑掏空,以靈氣為清氣上浮為天,以血液為海河,以五髒六腑為山川……将自己的肉身煉化為一個真正的秘境。
最後,還差“天道”。
而天道,是沒有感情的法則。
她從不給自己後悔的機會,在舍棄肉身之後,就朝着自己的神魂下手了,三魂七魄一點點被肢解,記憶和情感也變得支離破碎,只是意識彌留之際,忽然有聲響傳來。
黑色的潮水中,有人義無反顧地朝她走來。
“十嬰。”
她聽見有人在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