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烏芝芝頭也不回地離開,漁民們也各自散開,只有沈潮生依舊站在原地。
哦,不對,還有他懷中抱的那顆白蘿蔔。
白蘿蔔忽然說話了,“沒聽見她讓你不要多管閑事嗎,你怎麽還不走?”
“多管閑事?”沈潮生大呼冤枉,“我哪裏有?”
“哦。”白蘿蔔語氣不冷不熱,“那你的左手在幹什麽?給謝忱指路?”
沈潮生故作驚訝,“嗯,被你發現了。”
話雖如此,他可沒有掐滅手上靈光的打算,“我只是覺得,她會希望謝忱來到這裏。”
“她不希望。”白蘿蔔反駁,“她一直在保護謝忱,更希望他安全。”
“所以才說你還是草木之心,不通七情六欲。”沈潮生胸有成竹,“總不好叫她一個人背負太多。”
白蘿蔔還是不服氣,“就算你給他指路,他也不一定會來,要知道沒有哪個傻子會主動跳入天光隙。”
“他會來的。”沈潮生輕描淡寫的語氣是篤定。
就在一人一蘿蔔還在逞口舌之争的時候,頭頂的天穹蕩開了一圈波紋,仿佛石子擲入了水面帶起無數漣漪。
來了。
*
烏芝芝找到了瓷姑。
瓷姑此時正在西南一角,将手伸入了海面,嘴裏念誦起不知名的經文,一圈圈波紋随着她的吟誦蕩開,所到之處怨念都被淨化。
烏芝芝看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沈潮生指的“消滅”是怎麽一回事。
“浪費力氣。”烏芝芝點評。
“怎麽會是浪費力氣?它們都保留着些許意志,能夠溝通。”瓷姑反而不贊同烏芝芝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所有惡魂都殺死的做法,“像你那樣做,殺孽未免太重。”
“我已經給過它們機會了,島上的漁民就是我給它們最後的機會,若它們肯被漁民們乖乖超度,自然也不會落在我的手上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瓷姑并沒有被說服,“若是……我說……我說如果它們之中也有不想傷人的呢?生為惡魂,它們無法選擇。”
瓷姑忽而點了點水面,“就像它一樣。”
“它?”烏芝芝看過去,馬上了然,“它是想引誘你進入水域,然後吃掉你呢。就像人間的引路魚一樣。”
說着,烏芝芝就用靈力幻化出長繩将它捕獲,那只惡魂以為魚兒上鈎了,猛地爆發出一陣力氣想把烏芝芝拉入水域中。瓷姑被真相震驚到了,然後唇角拉平成了一條直線,顯然情緒低落。
“果然荷風道人将你保護得太好了。”烏芝芝歪頭,“你知道【天光隙】裏的惡魂是從哪裏來的嗎?”
瓷姑沒有回答,但她的默不作聲就是最好的答案。
烏芝芝:“它們不會有變好的一天,因為它們的光明面在上頭。”
瓷姑吃驚地看着烏芝芝手指的方向,片刻之後反應過來,“你是指人間?”
“更準确的說,是修界。”烏芝芝似笑非笑地看着它,“它有一個你們更加熟悉的名字,叫做心魔。”
“心魔?”
這是烏芝芝在第五次輪回中找到的真相,“人分陰陽,卻不分善惡,智者掌握它,壓抑它,或是與它和解,而更多的修者心性普通,他們選擇了投機取巧的辦法,用丹藥或是法器咒語符箓将自己的心魔分離出來,然後……抛棄它。”
“心魔非生非死,非人非魂,無肉身可容載,也無靈魂可依附,不被天道所容。最後,它們找到了一處蠻荒時代留下來的秘境,躲藏其中,而後來被稱為【天光隙】。經過漫長歲月的累積,它們終于壯大到了一個可怕的數量,這個秘境再也無法容納它們。所以,它們需要一個更大的容身之所。”
烏芝芝拍了拍她的頭,“這是由修士帶來的浩劫,與凡人無關,但總有更多的人因它們而死。與其可憐這些惡魂,不如可憐被【天光隙】所吞噬的城鎮,無數凡人被卷入其中,不得好死。”
“這就是島上漁民的由來嗎?”瓷姑忽然問道。
烏芝芝也沒瞞着,“是。”
瓷姑思考了一會兒,“你不打算放它們出去投胎嗎?就讓人一輩子給你幹苦力?”
“他們……”烏芝芝盯着水面,轉手投下一個火球,“他們出不去了。”
還不等瓷姑再問,本來還算平靜的海域驟然升起一道巨大的水龍卷,不過眨眼睛,一條高達千米的巨型魚怪出現在漩渦中央。
其容貌猙獰如同惡鬼,身體蜿蜒修長,瓷姑遠遠看見了其身體兩側無數的短足,脫口而出,“蚰蜒?!”
不對!瓷姑瞳孔驟縮,那不是什麽小蟲,那一雙手短足明明是無數‘人’的手。簡直像是……把無數屍身縫合到了一起!
而對于這種場面,烏芝芝一臉冷漠,顯然她是見過大風大浪的蘿蔔了。三下五除二解決了戰鬥,“雖然看起來吓人,但沒比魔尊厲害多少。”
瓷姑嘴角抽動,在正邪兩道中,魔尊已經是頂級吓人的存在了!
瓷姑整理好了心情,終于問出那個想問很久的問題,“你打算如何用五行之源填補上【天光隙】。”
“怎麽填補?”烏芝芝眉毛飛揚,似乎有些驚訝,“放心,我說過不殺你,就不殺你。”
“因為在很早以前……就已經填補不了了。”這是烏芝芝在第七次輪回中發現的真相。
忽而,水面翻湧起來,烏芝芝沒有任何猶豫,拉起瓷姑,在瓷姑的尖叫聲中和她一起墜入其中。耳旁還有着烏芝芝的大笑,“這才是只有五行之源能辦到的事,墜入黑海而不被吞噬,這才是我需要你辦的事,來吧,用你的畢生所學,盡可能地殺光他們!”
瓷姑覺得,烏芝芝一定是瘋了。
*
另一邊,經過多番的指引,沈潮生終于見到了謝忱。
“你還是沒變啊。”
“你終于進來了。”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謝忱此時已經狼狽不堪,雖有化神期巅峰的修為,但很顯然,能生活在【天光隙】附近的大妖們可不是什麽好相與的貨色,一路上也算是經歷了多番艱難險阻。
謝忱朝他拱手,“多謝這位道友為我指路。”
“小事一樁,在下沈潮生。”沈潮生謙虛之中有些心虛,應該不會被那位發現吧?要是被她知道自己把她保護了那麽久的師傅還是帶進來了,一定會把自己扔去填海吧?
一定會的吧?
雖然自己之前說得雲淡風輕,如今謝忱真的進來了,沈潮生才後怕起來。
沈潮生走着神,因此忽略了謝忱略帶審視意味的視線。
忽然冷不丁問道,“你和宋雲香是什麽關系?”
“嗯?”沈潮生忽然被喚過神來。
等他思考完謝忱的話,眸子裏才沁出了些許的柔情和愛意,“你看出來了?我……算是那孩子的生身父親。”
“你們長得很像。”謝忱說,“因為芝芝的原因,我先前幫宋雲香推演過血緣親屬,這回,我在你身上察覺到了共鳴。”
沈潮生也沒捏着藏着,“你既然能追來這裏,應當也察覺到了她的能力是什麽吧?”
“略有猜測。”
沈潮生露出懷念的神情,“我和你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正巧是你們的第一世,那時候我已經重傷幾欲消亡,拼勁了最後的修為将雲香送往了其它的因果線……一個,我不會存在的因果線。那樣,秀秀就不會因我身亡,雲香也不會被追殺。”
謝忱察覺到了他話裏有話,“什麽叫你不會存在的因果線?”
“我乃水靈之源的化身,在你們的第一世,我就已經被拿去填補【天光隙】了。”沈潮生的話宛如平地驚雷。
“這是活祭!”謝忱猛地攥緊了滄靈劍。
“你第一世也是這麽同我說的。只可惜你根本沒法和整個修界抗衡。”沈潮生并不驚訝于謝忱的選擇,“那一世,她火靈之源的身份早就暴露了,你意識到了若她被帶走,也會同樣被拿去活祭,因此你們東躲西藏了許久。”
剩下的話沈潮生并沒有再說,但謝忱也猜到了,他們的結局并不好,否則芝芝就不會斷了九尾。
沈潮生寬慰他,“天命難違,你修行天機之術,更清楚不過。所謂的改命換運,也說不定是天意之一。”
“天意?”謝忱笑,“曾經也有一人問過我這個問題,窺測天機一事,究竟是逆天而行,還是算冥冥中自有天意?”
“是誰?”
“廣蓼道長。”忽然,謝忱有些發愣,其實這句話并不算問自己。只是當時偶然問起廣蓼道長為何不早日定下掌門之位的繼任者時,他回複了這樣一個問題。
那時他言,自己的徒弟沒有一人可以給他滿意的答複。
‘若是連自己修習的道都不能堅定,如何有所成?’廣蓼道長大嘆。
謝忱從回憶中脫離,将當初的話再一次重複,他淡笑,少年時的鋒芒和意氣仿佛在這時回到了他身上,“順我者是天意又何妨,不順者我自當捅破了這片天!”
主打一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沈潮生開始明白為什麽那位會一次次犧牲自己的尾巴去救謝忱了,這般堅定的人,在每一次選擇她的時候,也會一樣堅定吧。
但有很多事,并不是願意犧牲,就一定有收獲。
“你們已經無法集齊五行之源去填補天光隙了。”沈潮生盯着謝忱,想看看他有什麽反應。
謝忱垂眸,無悲無喜:“在下早有預料,我絕不可能讓她去活祭。”
沈潮生:“正确的方法你們在某一次輪回中已經找到了,那就是集齊五行之源,重新在天光隙開辟一塊可蘊養生靈的土地,讓這些惡魂從草木花石做起,不斷輪回,直到在輪回中補全靈魂,重新為人。但這,已經不可能實現了。”
“那還是她告訴我的。有一世,她終于完整地進入了天光隙,問我——為什麽在外頭找不到這次輪回中的我?”
沈潮生的腦海中浮現出當日那只狐妖的模樣。
火紅的女子帶着濃重的血腥氣闖入了天光隙,在一望無際的黑海中找到了微微發亮的兩個光點,一個是自己,另外一個就是懷中的蘿蔔。
“為什麽?”她又問了一次,然後,呆滞地轉動眼珠子,落在了那顆蘿蔔的身上,聲音有些抖,“你是……木靈之源?”
“啊,你認識我?”蘿蔔這樣說。
狐妖終于明白了。
明白自己為何在外界找不到這次輪回中的沈潮生,也明白了經過那麽多世輪回為何依舊沒有任何木靈之源的消息。
——因為,五行之源只有‘一個’。
天上地下,過去未來,獨獨只有一個!
用完就沒有了,不是誰都是雲煙紅狐,不是誰都有重來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