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閘門被打開,蘇衍的一段段過往猶如奔騰的海水一般,朝林淮湧來。
幻境不存在于世,幻象亦不會有生命。
亦真亦幻的蜃景城,是有悖天道的存在,若要強行逆天而為,須得付出巨大的代價。
因為兩座一模一樣的城不可能同時存在,除非另一座城消失了。
蜃景城依念而生,單憑蘇衍一個人的念,是無法令其成型的。
雲我無心當年囑咐蘇父種下的梅樹,并沒有立刻就生根發芽,它一直蟄伏在地下,吸收着朝露城裏一草一木,以及所有人的生氣,以及每個人心底的念。
從那一日起,城中不斷有人消失,直到城主府一夜之間長出了梅樹,城裏才不再有人消失。
眼前出現畫面與三年前,在空無街販賣梅枝的掌櫃口中所說的別無二致,只不過有一點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那就是順序錯了。
不是因為出現了梅樹,城裏才不再有人消失,而是除了蘇衍之外的人已經全部消失了,梅樹才出現。
自梅樹出現的那一刻起,朝露城便從這世上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亦真亦幻,真假難辨的蜃景城。
過往商客所見的一切都是幻象,梅樹作為締造蜃景城憑依,自然是不會消失的,所以掌櫃才能折下一枝梅花,帶了出來。
作為憑依,梅枝的作用是連接常世與幻境的紐帶,這就是為何将梅枝帶在身上,每夜皆會夢見一座城的原因。
蘇衍重病痊愈後,耳邊經常回蕩着一個人的聲音,不斷提醒着他要締造出一座蜃景城,他不明白蜃景城是什麽,更不知該從何處着手。
這個問題成為一直在纏繞他心間的困惑,使他總是無意識的去重複這句話,漸漸的,締造出一座蜃景城成了蘇衍心裏的一種執念。
斂骨吹魂引并不是一門術法,而是一種靈智的靈物,不必依靠宿主的靈力便可發動,它依靠的是宿主的執念,以及近乎于妖邪的憑依。
眼前這一幅幅交錯的畫面,最終定格在蘇衍茫然無措的站在朝露城街頭,眼睛裏寫滿了無助。
幻象一碰就散,被他所碰觸到的東西,統統在他手下化作齑粉消散,為此,他瘋狂地殘害幻境裏的造物,又不斷地使它們重聚。
心魔便是從這個時候出現的,妄圖控制了蘇衍的身體,卻還是敗給了他殘存的理智。
蘇衍将自己的記憶一分為三,裝進一個古樸的盒子裏,又将斂骨吹魂引的靈力抽出,與記憶一同封存在蜃景城中。
故事的最後,他砍掉了城裏所有的梅樹,而失去了憑依的蜃景城,自然也随之消失了,只有當宿主再次觸碰到憑依,才會再現于世。
林淮從蘇衍的回憶裏看到了這一切。
随後一陣強光閃過,眼前的畫面驟然消失,下一刻,林淮身上的疼痛消失了,雙手亦沒有留下傷痕,她回到了安陵城。
飛鴻依舊站在她的面前,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想要奪走她手中之物,但,僅僅只是保持着這個動作而已,并未繼續下一步。
不論是眼前的飛鴻還是不遠處的踏雪公子,皆是如此,時間仿佛停滞了一般。
見狀,林淮将試着手從飛鴻手底下抽了出來,可對方依舊沒有任何,一時有些驚訝,卻忽然感到肩上的重量一輕。
回頭一看,一直昏迷的蘇衍醒了,面色已恢複如常,正将一只手按在壓制住功體的那枚手環上。
被對方的舉動吓了一跳,林淮不禁脫口而出:“你的傷……”
“無妨,如今已無大礙。”蘇衍低聲答道。
然後,他垂下頭,看着手上的銀環,右手微動,輕輕一捏,那枚銀環便化為碎屑。
林淮盯着蘇衍的一舉一動,直到銀環在他手裏碎裂之時,才意識到他已經恢複了,而且,如今的蘇衍看起來,似乎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因為蘇衍長久以來尋找的記憶,如今已全部恢複,只不過,誰也沒料到,這段記憶竟是如此的殘酷。
蘇衍沉默着将她身上的縛咒解除,然後起身,看了一眼宛若雕像的二人,對她說道:“他們的意識被困在蜃景城中,暫時還醒不過來,我們先離開這裏。”
林淮點點頭,跟着他往外走去。
這座宅院荒廢已久,平日裏根本不會有人靠近,偌大的宅子裏空蕩蕩的,而雲我無心似乎是真離開了,故而,二人一路暢通無阻走到了門口。
蘇衍将手搭在門環上,正準備推開門時,林淮卻突然拉住了他,“蘇衍,你還記不得,三年前你在南華山時說過的話。”
林淮一路上默默想了很久,終于下定決心開口:“記憶是證明一個人存活于世的東西,而蘇琰和蘇衍這兩個名字裏包含着兩段不同的記憶,如此看來,是不是就能算作是活過兩世。”
蘇衍轉過身來,定定的看着她的雙眼。
“如果失去記憶等于死亡,那麽第一世的蘇琰早在他将自己的記憶抹去時,便死去了。他第二世的名字叫做蘇衍,這個人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林淮輕聲說着。
一直沉默的蘇衍卻忽然開口:“可是體內的斂骨吹魂引時刻都在提醒着我。”
“我什麽都沒有了。”他伸出手,撫上林淮的臉龐,手指描繪着她的輪廓,“即使過去的陰霾消失了,但我仍會害怕,某一日醒來,周圍的一切再次化為幻影,只要我輕輕一碰,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蘇衍收回手,輕嘆了一聲。
“你還有我。”林淮牽着他的手,再次撫上自己的臉龐,“我和你一樣,是溫暖的,不是冰冷的幻象。”
蘇衍怔住了,眼裏有一種從未見過的神采。
“我能保護好自己,不會輕易就消失,相信我好麽。”林淮仰頭看着他,然後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清冷的月光下,蘇衍緊緊抱住了她,溫暖的雙唇堵住了她接下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