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門異聞錄 - 第 39 章 不可念

不久之前,他們還在一副潑墨山水畫中走走停停,如墜夢境,推開門後,又是另一番景象,真實的不像是幻境。

這是一間古樸雅致的屋子,桌案上攤開了一本書,毛筆沾滿了墨汁搭在筆架上,地上散落着數張條幅,條幅上的墨痕尚未幹透,銅香爐裏還燃着白檀,這裏的主人似乎才離開不久。

林淮還留在原地未動,使勁嗅着空氣裏檀香味,也許是因為眼前的景象與之前相比實在是太正常了,她總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所以遲遲沒有動作。

而蘇衍已經走到了桌案邊,蹲下身子拾起條幅,打量着上面所寫的內容,窗戶無聲無息地開了一線,送入幾縷清風,地上的條幅被吹的卷了邊,搭在他的手背上,不消片刻,手背上便沾上了未幹墨痕。

“嗒——”

毛筆從桌案滾落在地,墨水四濺,滿地狼藉,可蘇衍卻渾然不覺,目光依舊落在手中的條幅之上,然後,雙手漸漸收緊。

見狀,林淮只覺得心裏咯噔了一下,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慌亂感,便快步走過去,撿起滾落在地的毛筆,放回筆架上,之後才在蘇衍身旁蹲下,替他拿掉搭在手背的條幅,略微掃了一眼。蘇衍死死攢着那條幅,故她不能得見所有內容,但能看到上面的字跡。

每一筆每一劃都是那麽的熟悉,只因在三年間她見過無數次,這紙上蒼勁有力的字跡,與蘇衍的字跡一模一樣。

“咳咳——”忽然,有一陣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從身後傳來,似乎在極力壓抑着痛苦。

林淮猛地回頭,隐約可從紗幔背後窺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原來這屋子的主人一直都在。

蘇衍聽到了這聲音,驀地松開手,起身便要往聲音的來源處走,全然忘了他們所在的地方是長風送月樓,這一切皆是試煉,此地不過是幻境罷了。林淮瞥見蘇衍的動作,趕緊拉住了他,想要制止對方,可蘇衍卻絲毫不領情,直接便甩了開她手,不管不顧地朝着那兒走去。

林淮被蘇衍這反常的舉動吓了一跳,焦急地跟上他,心裏早已掀起波瀾:在紗幔背後的究竟是何人?蘇衍如此反常,他與那個人會是何關系?

她越想越覺得後怕,這次試煉會的發展似乎脫離了控制。

蘇衍撥開層層疊疊的紗幔,來到了床榻前,那裏靜靜地躺着一個人,身上的錦被只蓋到腰際,雙手放在身側。

他緩步走上前去,到了那人跟前,那些萦繞在心頭的疑問似乎就快得到了答案,然而,就在他看清楚榻上之人面容的一瞬,瞳孔驟縮,手開始不受控制的輕顫起來。

林淮将這一切盡收眼底,她快步走到蘇衍身旁,緊緊握住了他的手,這一次蘇衍沒有甩開,亦沒有別的反應。

“蘇衍,這裏是長風送月樓,我們所遇上的一切皆為試煉,萬不可被幻象迷惑了心智,否則……”林淮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人,瞬間就說不下去了。

這世上存在諸多巧合,兩個人的字跡相似,并非全無可能,但是,不僅字跡一模一樣,連長相都完全一樣,未免也太湊巧了些。更何況,這榻上之人的長相,分明就是蘇衍三年前的模樣。

這人面容安詳,呼吸綿長,似乎正在休憩,可他面色卻有些蒼白,雙目亦是緊閉,還不時地低聲咳嗽,額上滲出一層薄汗,即便如此,仍舊沒有将要醒來的跡象。

并非睡得太沉,而是病得太重。

蘇衍朝着他伸出手去,想要将其推醒,可手卻從那人的肩膀直直地穿了過去。

林淮看着他的動作,心知蘇衍已經完全沉浸在這個幻境之中,不論旁人說什麽,他都是聽不進去的。同時,她也理解蘇衍的舉動,一直想要尋回的記憶,終于有了蛛絲馬跡,任誰都會如此。心裏頓時有些五味雜陳,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看到過去的自己,實在是造化弄人。

“我幼年之時,曾患過一場重病,父親為我尋遍名醫,皆是束手無策。”蘇衍低聲道,眼裏的神色晦暗不明,“直到有一天,府裏來了個道士。”

話音剛落,屋子的門便被打開了,蘇衍便停了下來,沒有繼續說下去。二人隐約可以看到紗帳之外,有人走出走進地使喚着下人收拾屋子,似乎是府裏的管家。随後,又有兩個人朝着紗帳走來。

為首之人撥開紗帳,擡手作了一個“請”的姿勢,讓與他同行之人先走進來。林淮與蘇衍同時擡頭,看向那二人,俱為一震。

為首之人長相與蘇衍有七分相似,只是年紀長了他許多,而另一人,正是林淮一直在找但一直沒找到的雲我無心。

蘇衍脫口而出:“父親。”有些不可置信。

而林淮亦是驚訝不已,原本她就覺得,雲我無心與蘇衍之間必定又某種關聯,如今看來,果真如此。再從蘇衍的反應,和榻上躺着的人來看,雲我無心應當就是他口中的那個道士了。

按理說來,下人的那一番動靜,早該把幼年的蘇衍吵醒才對,可直到那二人走到榻前,幼年的蘇衍仍未醒來。

雲我無心将兩根手指搭在他的腕間,又瞥了他一眼,随即搖了搖頭,對剛端着藥進來的婢女道,“将那些湯藥都撤掉,不必再端來了,藥石無醫,已是将死之兆。”

這話如一道驚雷乍起,吓得婢女失手将藥給打翻在地,連忙蹲下來收拾這滿地的狼藉。

蘇父在一旁,本是滿懷期盼地看着雲我無心,可但他聽到這句話之時,眼裏頓時神采盡失。他擡起手來,示意婢女退下。然後,便撩起衣擺,俯低身子,似乎下一刻就要跪下來。

雲我無心站起身來,止住他下一步的動作,“城主不必行此大禮,在下話還未說完。”

蘇父看了一眼榻上之人,“我就只有這一個孩子,只要先生能救他,無論你開出什麽條件,我都答應。”

“城主誤會了,并非是在下故意賣關子。”雲我無心道,“只是,救令公子的法子,實在是太過兇險。”

蘇父絲毫不将兇險二字放在心上,直接道:“還請先生明示。”

雲我無心從袖中掏出一枝幹癟的梅花,“不知城主可否聽過,一門名為斂骨吹魂的術法。”将梅花遞給蘇父,繼續道“世人只知這是一門幻術,可締造出完美無瑕的幻境,卻不知,這門術法最大的用途,便是再造生靈。”

蘇父接過梅花,靜靜地聽着後文。

“人有三魂七魄,令公子如今三魂已失,僅有七魄,雖尚有呼吸,可與行屍走肉已無甚區別,唯有斂骨吹魂之法可救。斂骨吹魂向來是道門中人談之色變的禁術,只因它能聚起屍骨,收回魂魄,可使将死之人複生。”雲我無心緩緩說道,“故而,這也一門逆天的術法,為天道所不容。”

蘇父神色未變,淡然道:“凡人壽命不過數載,在仙人眼裏不過是滄海一粟,但我從不奢望能活上千年萬年,亦是堪不破這大道玄機。你們這群修道者口中大道,在我眼中根本一文不值,如今所求的僅僅是讓這孩子活下去,只要吾兒能醒來,即便是逆天而為又何妨。”

雲我無心颔首:“既然如此,那就請城主将這枝梅花種下,之後的事情,交由我來便可。這并非普通的梅枝,只要将其埋入土中,便會自行生長。三日後,令公子便會醒來。”

蘇父應道:“種下梅枝之事,我現在就去辦,還望先生信守承諾。”

雲我無心:“城主大可放心,在下向來言出必行,定會全力以赴,将令公子救活。”

蘇父又往榻上看了一眼,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握緊手裏的梅枝,朝着門外走去。

幻境之中的蘇衍與林淮,将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是在他們眼前發生的一樣。林淮忍不住深深地戰栗,這個雲我無心很陌生,他的言行舉止,仿佛是在将人往懸崖下推,就像是在利用別人的救子之心,來達成他不可告人的陰謀。

關上的門再次被推開,沉默着的蘇衍突然喊道:“不要去——”然後飛快閃到門邊,伸手想要抓住父親的手,阻止他接下來的動作,可他的手卻從父親的身體穿了過去。

蘇衍如同魔怔了一樣,并起雙指,口中念念有詞,眼前的幻境像是一張被吹皺的紙,漸漸開始扭曲。

林淮心道不好,蘇衍這架勢,是打算強行改變幻境,這一切都是幻象,結局早已注定無法更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只會引起難以預估的後果。

林淮再也忍不住,大聲喊道:“快住手!”沖了過去,使勁去扯他的手,可對方仍是紋絲未動,一時氣上心頭,來不及掏什麽符咒,聚什麽靈力,張嘴就往他肩上狠咬一口。

蘇衍悶哼一聲,口訣被打斷了,幻境的變化也停了下來。

林淮方才也是急的,才會做出這等逾越之舉,直到嘗到一股腥甜之味,她才反應過來,趕緊松開口,“你瘋了嗎?幻境之中皆為虛妄,你親口所說的話,為何卻被這幻象給迷惑了雙眼。”

蘇衍眼神渙散,低喃着:“一定要阻止他,一定要阻止他……”

林淮看到他這般失魂落魄,一時有些不忍,不由得放輕了語氣,“無法逆轉的過去只是一把枷鎖,不僅困住了自己,連旁人也無法走進你半步,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