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陸霁铿将有力,無所顧忌的落在了歲離的耳間。她看向單膝跪在她前方的男人,那一剎那卻恍然回到了萬年之前。
那時,他也是如此,頂着無數人的壓力擋在她面前。
再強大的上神面對千軍萬馬時,一不小心,便也會粉身碎骨。可從始至終,她的大師兄都擋在她身前,沒有後退半步。
他從未在她面前露出過脆弱之态,每一次似乎都強大無匹,可當真如此嗎?
更何況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她那時懵懂無知,又幾乎是半廢之身,根本幫不到他分毫。
凡間與天界不同,對女子多有束縛。女子為帝,從未有之,勢必會受到許多人的反對。所以在此之前,歲離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會成為凡間帝皇。
她若要在凡間登基為帝,難度不比為天君低。
歲離只瞬間,便明了李霁與陸皇後在其中做了多少努力,也明白了他們的計劃。而從一開始,他們便沒有讓她操心半分。
她幹幹淨淨,而面前的男人渾身血煞。對上那雙墨瞳裏的熾熱,歲離的心驟然一縮,竟是下意識想要再逃避一次。
她不傻,如何不明白李霁所想。
歲離張了張嘴,卻是再也喚不出那聲三哥。那日,她并未回答李霁的問題,避了過去。
她不想騙他,也騙不過自己。
有那麽一瞬間,歲離竟差一點想要動搖。
“李佑囚禁了大皇子李成,大皇子不堪受辱,自盡而亡。庶人李慎日前感染風寒,病重而亡。四位皇子皆亡,膝下也未留下子嗣。國不可一日無君,請殿下——繼位。”
他們為她掃平了前方所有障礙,把世間最珍貴的東西捧到了她面前。
話音未落,高大的男人忽然站了起來,不等歲離開口,他忽而朝她走來,握住了她的手,溫柔又堅定地喚了她一聲:“歲歲。”
歲離猝然驚醒。
“慧慧,這一切都是你們早就計劃好的吧。”乾清宮中,李信已只剩下了最後一口氣。
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早已垂垂老矣,再無往日風采。
那雙曾經清亮如月的眼睛在這些年的權欲生涯中早已染上了太多東西,再也不複當年光亮,只剩一片渾濁。
陸皇後看着床榻上的垂死男人,眸光并無什麽波動。聞言,淡聲道:“陛下要見我,便是為了說這些?若只是這些廢話,那便不必再說了。臣妾告辭。”
她的語氣裏無悲無喜,與當年那熱烈如火的陸家小姐截然不同。二十多年過去,他們都老了,不論如何精心保養,臉上終究有了皺紋。
“……李霁當真不是朕的孩子?”
李信有些狼狽的別開視線,見陸皇後要走,他又下意識想要留住她,忙又問道。
“真相如何,陛下如此聰明,又何須問臣妾?您應該最清楚。”聽到這個問題,陸皇後止住了腳步,笑了一聲,“陛下應該高興,至少你尚有血脈還在,否則,你這李氏江山就要送給外姓人了。”
“真可惜,登上帝位是您最不願看見最想要消失的孩子。”說到此,陸皇後臉上雖帶笑,可眼裏卻只餘冷光,“倒是讓陛下失望了,新帝身上終究流着陸家的血。”
只要一想到這些年來,歲歲幾次性命垂危,想到她喝了那麽多苦藥,想到她受了那麽多罪,陸皇後身上的氣息便更冷了一分。
“……原來你早知道了。”
李信苦笑了一聲,“慧慧,你恨我。可我是迫不得已才那樣做,陸家功勞太盛了,民間有多少百姓只知陸家,而不知李氏皇族?為了穩固江山,我不得不這樣做。”
他看上去虛弱至極,眉目間已滿是死灰之氣。太醫已說了,他頂多再撐一刻鐘。
李信沒有用朕自稱,像是又變成了當年那個謙遜的溫柔皇子。
“陸家或許并無造反之心,可身為皇帝,卻不得不防。若你在我這個位置,也會如此做。”
陸皇後沒有說話,只淡淡的看着他。
對上妻子冷漠的目光,李信苦澀的勾了勾唇,咳嗽了幾聲才繼續道:“我傷害了你,你恨我是正常的,是我負了你……咳咳咳……我當年确實是抱着目的接近你,娶你也是為了陸家的權勢,可我沒有想到最後……最後還是對你動了心。”
最後一句,他說得極其苦澀,看着陸皇後的眼神更是充滿了愧疚與遺憾。
“多可笑啊,直到最後,朕才知道我愛的人是誰……我一直以為我喜歡的是微渺,但其實……慧慧,我早就後悔了。我不愛她,不愛……”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低啞難聽,“慧慧,我心悅你……你信我……”
李信艱難的擡起手,朝面前的妻子伸了過去。二十多年前,有一個峻秀的少年郎也曾對一個明媚的少女說過這句話,也朝她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時,少女滿心歡喜,把自己的手交在了他的手中。
而二十多年過去,少女成了婦人,做了母親,再聽到當年的那聲告白,心中卻再無任何波動。
無悲無喜,無愛無恨,當年的小姑娘早就長大了。
她再也沒有把手伸過去,只是站在那裏,看着床榻上那個衰老的男人難掩失望悲痛的卸下了手,看着曾經深愛過的男人走向死亡。
愛嗎?恨嗎?
陸皇後笑着搖了頭,淡聲道:“陛下的城府心計果真讓人佩服。”她曾為愛義無反顧的奔向未知,雖摔得遍體鱗傷,可她還信愛。
只是她再也不信曾對她言愛的那個人了。
“慧……”
李信還想再說什麽,然而卻是一個字也沒有力氣說出來了。他的身體急速的抽搐了幾下,面色猙獰扭曲,不過片刻,便再沒了聲息。
“陛下崩了!”
只淡淡掃了一眼榻上逐漸僵硬的屍體,陸皇後沒有任何猶豫的轉過了身,大步踏出了乾清宮。
情愛本身無錯,錯得只是把愛玩弄于鼓掌中的人。
公主繼位,前所未有。哪怕先帝的子嗣死光了,有不少朝臣也不認為能讓公主繼位,他們更傾向于過繼宗室子弟。
“女子怎能為帝?這簡直大逆不道!”
這樣的言論并不少,可歲離并未聽見,待到她身着沉重的龍袍站在大殿之上,接受萬人朝拜時,已再無人敢說這些話。
他們一個個都恭恭敬敬的跪在下方,跟随為首那個帶着銀色面具的男人,恭敬齊呼:“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陸皇後站在她的身旁,緊緊握住她的手,輕輕對她說:“歲歲別怕,母後與你……霁表哥會護着你的。”
三皇子李霁已死,因救駕有功被追封賢王,如今活着的是陸霁。陸霁,乃是承恩公義子,名義上自然便是她的表哥。
親兄妹無法在一起,但表兄妹卻能親上加親。
在歲離登基的第二日,宮中下了聖旨到承恩公府,選了在此次平亂中立下大功的承恩公義子陸霁為皇夫,擇日成婚。
歲離沒有開口,只是垂首看着下方為首的男人。哪怕他帶着面具,可只一眼,她還是認出了這道熟悉的身影。
似有所感,男人驟然擡首,看了過來。
他什麽也沒有說,只是深深的凝視着上方的新帝,眼中只有讓人心驚的執着和……勢在必得。
“你與霁兒一起長大,也是青梅竹馬,自來感情深厚。把你交到他手上,母後更安心。”
乾清宮中,陸榮慧握住歲離的手說道,“你們沒有血緣關系,是可以做夫妻的。”
說這話時,陸榮慧小心仔細的觀察着女兒的臉色。眼見婚期将近,女兒卻少展笑靥,甚至連話都少了好些,陸榮慧不禁心中不安。
這場婚事乃是她自作主張,沒有提前知會女兒。但這也是她無奈之舉,比起婚事,她自然更在乎女兒的命。
直到現在,只要一想到那日在臨山寺女兒的模樣,陸榮慧心裏便無法安定,幾次從夢中驚醒。
那時,女兒幾乎沒有了氣息。然而,就是這種連天下神醫都無法挽救的情況,李霁卻硬生生把女兒救了回來。
也是直到那時,陸榮慧才知李霁得天人所授仙法,所以才救回了女兒。只是李霁終究是人不是仙,想要徹底根治女兒,唯有雙修之法。
陸榮慧從未想過李霁會騙她,他也沒有騙她的理由。畢竟在歲歲的事情上,有時候李霁比她還要緊張,尤其是歲歲的身體。
在皇位與歲歲之中,李霁選了歲歲。只憑這一點,陸榮慧也信他。無論未來如何,至少李霁現在對歲歲的心是真的。
只是這些都只是她自己的想法,知道婚事後,歲歲一直未表達過自己的看法。
陸榮慧也不想自己看着長大的兩個孩子成為一對怨侶,如果可以,她更願意看着他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相伴一生。
“如果我不願意,母後您會取消婚禮嗎?”歲離頓了片刻,忽而問道。
說罷,見母親沒像以前那般立即應了她,歲離便知道不行了,自也猜到了其中定有母親不得不同意的因由。
她的母後最是在乎她,很少拒絕她的要求,除非事關她的身體。
歲離只微微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緣由,自也打消了說服陸皇後的想法。若她說出真相,母後定然會傷心。
她不想讓母親傷心,也不願母親……埋怨李霁。
所以,想要阻止這場婚事,便只有一個法子了。
“歲歲,你怎麽來了?”勤政殿,李霁正在批奏折。歲離身體不好,陸榮慧與他自不會累着她,所以通常是兩人輪流看折子。
自那日後,歲歲便再未主動來尋過他。即便他去尋她,她也多有躲避之意。李霁告訴自己不能太逼迫她,所以竭力壓抑,索性用政務麻痹自己,讓他沒時間多想。
卻不想,今夜,歲歲竟主動來見他了。
李霁把殿中的宮人全都打發了下去,放下手中奏折,快步走到歲離身前,為她緊了緊領子道:“夜間涼,你若有事便打發宮人來便可,何必自己過來?”
他幾乎把她當成了易碎的琉璃人,唯恐傷害了她。
但雖然嘴上這般說,可對于歲歲的到來,無人知道他有多麽高興。而且,歲歲沒有避開他的親近,難道她接受他了嗎?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眼裏的光幾欲能把人灼傷。
他們離得這般近,歲離把他眼裏的期待看得清清楚楚,心尖微微一顫。然僅僅也只是一瞬,她便重新恢複了冷靜理智。
“今夜我來,是有重要的事與你說。”她後退了兩步,與男人拉開了距離,臉色平靜淡漠,與平日的歲歲截然不同。
“……你想與我說什麽?”
李霁手心一空,他下意識握緊了手掌,力持鎮定,壓下了心底若隐若現的不安。
話音未落,只見眼前白光微閃,下一瞬面前的少女已然變了一幅模樣。一幅讓他熟悉至極的模樣——那位授他仙法的仙子。
只不知為何,待他年歲漸長,她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如今,距她上一次出現,已過去許久了。
李霁曾找過她,可是凡人又怎能尋到仙人的蹤跡?任憑他用盡法子,也未尋到她。
而如今,時隔許久,她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她輕紗罩面,體态輕盈,比之歲歲更高挑一些,卻似乎又與她有幾分相似。那一瞬間,李霁仿佛回到了七歲那年,那時她也是這般出現在他的面前。
然李霁的心裏卻未曾生起預期的喜悅。
“如你所見,我是歲歲,歲歲亦是我。”歲離揭開了面上輕紗,露出了與歲歲有□□分相似的面容,“李霁,我是神仙。”
作者有話說:
第一更,晚上還有一更。我今天肯定能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