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心腸(上)◎
耳邊又響起風聲。
一陣風貼地襲來。上一次風将人吹得睜不開眼睛, 這一回風更大,小一些的樹苗都被連根拔起,王唯一覺得有些站不穩。
腳下踩到一些動物骸骨。骸骨不是遭到野獸撕咬, 倒像是從高處摔落成碎骨。
奇怪,動物怎麽會在天上?
“唯一。”殷長衍見她沒動,轉過頭站在原地等。
“這就來了。”
“鳴風谷有古怪,小心一些。”
“什麽古怪?”
戚言楓環視四周, 指頭扣好計時尺, “從我們進鳴風谷開始, 這裏每隔兩刻鐘就會刮一陣風, 最開始是清風拂面,到剛才已經能刮動人了。”
王唯一想到什麽, “也就是說,下一次刮風, 這些碎的亂七八糟的骸骨就是我們的下場。”
“八成是。”戚言楓說。
竹青心中擔憂, 試探着抓着戚言楓的衣袖。在他身邊, 她才能好一些。
殷長衍朝王唯一伸出手, 牽到她, “走吧。”
鳴風谷深處人跡罕至,越是往裏,越是難行。
殷長衍走在前面, 耳朵一動, 擡起頭來。
“怎麽了!”王唯一說。
戚言楓神色冷凝, 警惕地望着四周, 将竹青拉到自己身後。
“來了。”殷長衍說。
大風來了?在哪裏?她怎麽沒有看見。
王唯一腰被殷長衍扣住, 腳步騰空, 不由分說被抱在他身邊。
她面上一熱, 心跳快了三分。
擡頭,殷長衍頸項修長,側臉極為出色,一雙深邃的眼睛倒映着遠方灰沉沉的密林。
在那裏,一陣極為安靜的風貼地襲來。所到之處,落葉草根翻滾成洶湧波濤揚上天際,連點成線朝前快速地推進。
殷長衍周身聚起紫色靈力,身子沉沉地下壓。勁風吹起他黑色長發在空中亂舞,衣袂翻飛中,一雙眸子堅定又沉穩。
他以一人之身,與鳴風谷抗争。
王唯一躲在他懷裏,雖然偶爾被飛馳而過的木段、草片打到,但心是安的。這種滿足誰能懂啊。無論外界有多亂,都不會越過他侵染她身。
風越刮越大,地面開始出現三指寬的裂紋。
這麽下去不行,地面遲早會被刮裂。
“……長衍。”王唯一揪着殷長衍腰間衣服。
殷長衍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沉思片刻,收了靈力,身子被風高高地擡起,像一葉孤舟飄蕩在風裏。
王唯一冒出腦袋瞧了一眼,頭暈目眩。媽耶離地好遠,這要是掉下去一定會死。
腰間的胳膊摟緊了一些,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別看,別擔心,我一直在你身邊。”
“長衍,我們會被吹去哪兒?”
“大概率會被吹出去,運氣好的話,沒準能到喻白所在的地方。”
這一陣風是陣法弄出來的,風所起的地方就是陣眼。而布陣之人,就是喻白。
殷長衍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暈過去的。
睜開眼睛的時候,躺在一個竹子搭成的屋子裏。試着動一下身子,全身關節處像是塞滿鐵鏽,渾身僵硬。
唯一呢?唯一去哪兒了?
喃喃道,“唯一。”
不遠處有一個蘭青色背影。蘭青色背影指間夾着眉筆,正在對鏡畫眉。
蘭青色背影身旁立着一個身穿鵝黃色衣服的少女,偶爾對他的妝容指指點點,不滿意的時候就拿帕子給擦掉,催促他重新畫。
鵝黃色衣服少女聽到動靜,用力拍青蘭色背影,小聲道,“師父,他醒了。”
力道太大,青蘭色背影手一抖,毀了整個妝容。嘆口氣道,“醒了就醒了,你打我做什麽,很疼。我肩膀怕不是要脫臼了。”
“撿回來扔到一邊不管,那救他幹什麽。”鵝黃色衣服推了一下青蘭色背影,不滿道。
青蘭色背影從她手中扯過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掉畫毀的部分,淡淡道,“我沒想過救人,從頭到尾都是你多管閑事。”
“才不是多管閑事,那可是唯一。他是唯一的男人。”
鵝黃色衣服走向殷長衍,臉上堆笑,眼裏閃着八卦的光,“我發現你的時候,你抱唯一抱得很緊,我摳都摳不開。你是她什麽人?我與唯一認識好幾年,沒聽她說過有情人。”
唯一倒是說過她在夢裏嫁了一個夫君。呃,夢裏的不作數啦。
殷長衍擡頭,來人皮膚白皙,杏仁大眼櫻桃小嘴,一頭烏黑的辮子斜梳在胸前。周身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飒爽英氣。
“你是……”
金逸風站在殷長衍床前。手背在身後,彎下腰,辮子跟着垂了下來。
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身上有一陣迎春花的活潑香氣。
“金逸風,唯一的閨中密友。”就是那個被王唯一遺棄在望春樓、一個人吃一整套酒席吃到肚子差點兒炸開的金逸風,“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是唯一的什麽人?”
殷長衍抿了抿唇,伸出手。
關節處被黑色煙灰腐蝕,他動作一頓一頓的,擡的有些吃力。
細長白淨的五指貼上金逸風的胸脯。
尋常姑娘遇見這種事兒,就算不當場炸起來,也少不得面帶羞澀。
金逸風僅僅只是愣了一下,然後咧開嘴笑得爽朗,頭上的迎春花簪子蕩出淺歡快的弧度,“第一次見面就摸人家胸,你也未免太着急了。”
殷長衍薄唇微啓,“你心是黑的,是壞的。”
金逸風笑容一僵,擰起眉頭,“行事無禮就算了,你怎麽還罵人。”
站直身子,掌縫間夾着三根銅藍絲針戳進殷長衍手腕上,“我的人品受到了侮辱,我不開心。我一生氣,你也別想好過。你這只色手,還是廢掉比較好。”
殷長衍手腕往下的地方盡數沒了知覺,面條一樣軟軟地垂下來。
蘭青色背影聽到這裏,哈哈大笑,“少年人有眼光,一下子就看穿徒兒惡劣本性。徒兒,被說中心事也別惱羞成怒嘛。”
擡步走過來。
他一頭白發,面容卻俊美,有一對極為少見的雙尾眉。眉眼間堆積着慵懶閑适,整個人像是一只在門口眯着眼睛曬太陽的大貓。這貓還是上了年紀的那種。
“少年人,你怎麽連招呼都不打就摸我徒兒的胸。”
殷長衍說,“有什麽關系,他又不是女人。摸一下也不會少塊肉。”
沒錯,王唯一的閨中密友金逸風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孩子。
“少年人,這個唯一,是你懷中的那個姑娘吧。她是你什麽人?”
師父和徒弟一樣的八卦,殷長衍想。
“我娘子。”殷長衍語速很快,“這位老人家……呃……不是……公子,唯一在哪兒?”
看發色分明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可對着這張年輕俊美的臉他無論如何都叫不出老人家。
“娘子。”蘭青色背影嗤笑一聲,毫不留情地撕開殷長衍的僞裝,讓他見不得人的小心思坦露人前,“你口口聲聲叫她娘子,語氣也很着急,可是你的眼裏平靜到冷漠。下一次,眼尾記得動兩下,這樣能裝得更加情深意切一些。”
殷長衍褪去焦急,不裝了。
“是,我下次改進。您可是傳說中的那位明炎宗創宗三傑之一,喻白公子?”
聽到“喻白”二字,蘭青色背影眸子眯了一下。撈起殷長衍的手替他把脈,懶洋洋道,“豁,這都多少年了,居然還有人記得這個名字。我這個糟老頭子,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那種聲名顯赫的大人物啦。”
殷長衍沒錯過他那轉瞬即逝的殺氣。
長久浸淫在“黑吃黑”環境中的人,全身上下都是心眼。而千瘡百孔的身體,又怎麽能蓋得住內裏那一團鋒芒畢露、被虛僞纏繞的殺機。
“你的感覺無關緊要,我認為你像就夠了。”殷長衍說,“喻白公子,我有事兒求你。”
喻白沒應聲。
殷長衍當他默認,“你手中有一個檀香盒子是不是?我想要。”
喻白想了一會兒,衣袖一揮,桌子上出現一個雕刻葡萄纏枝花紋的檀香盒子,“這個?”
就是它。
垂淚菩薩取了他的心腸後,便是封存進這個盒子裏。
“是它。喻白公子,我想要。”殷長衍視線移回到喻白公子身上。
喻白公子皮肉上帶着笑意,笑意不達眼底,“那得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了。”
“什麽意思?”
“坦白跟你講,我跟玉少一做了交易。我求他一件事,他叫我代替保管盒子。”喻白公子說,“你掂量一下自己,你有多少分量,能叫我失信于玉少一。”
殷長衍嗅到一種危險的氣息。他突然意識到,喻白公子方才的殺氣是故意讓他察覺的,意在震懾。
那一直震懾下去不好嗎?為什麽收了?
殷長衍沉默片刻,視線移到一旁暗自生悶氣、嘴裏罵‘色鬼’的金逸風身上。
是因為金逸風嗎?
常年在“黑吃黑”環境中打滾的喻白公子,跟他合作的被他背叛,妄圖操縱他的被他反噬。喻白公子跌落泥潭早已滿身塵埃,手中唯一幹淨雪白的,怕只有這個徒兒。
喻白公子把自己僅有的人性寄托在他一手養大的徒兒身上。
殷長衍開口,“喻白公子,金逸風的心黑了一半,再這麽放任不管的話,他活不過今年端午。我能救他。”
喻白公子聽前半截話時,眉頭緊蹙,周身威壓失控,狠狠地壓向殷長衍,“你從哪兒得知?”
待聽到後頭,愣怔一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你說什麽?”
他代替玉少一保管盒子,就是想從玉少一手上換取讓金逸風活命的方法。
殷長衍關節生鏽,閃避不及。事實上以喻白公子這種程度的修為,殷長衍也難以避開。
嘴裏“哇”得嘔出一大口血。
擡起手背默默地擦去血跡。
啧,再怎麽激動也別突然釋放威壓。很容易誤傷人的好不好。
下巴微揚,直視喻白公子,語氣一如既往的淡漠。他半點兒都不知道自己的話在喻白公子一潭死水的心中究竟攪起了多大的浪。
将一把鐵扇并三頁圖紙扔給喻白公子,“這叫厲鑒扇舞,你讓金逸風修煉。待他能将舞完整地跳下來時,我将用半顆好心去替換金逸風發黑壞死的那顆。到那個時候,金逸風就平安無事了。”
殷長衍有兩幅心腸,一副是自己的,另一幅是香灰土的。
這些年他吸了不少活人的精氣滋養香灰土心腸,半顆好心能抵消半顆香灰土心的僵硬缺點,這一步絕對可行。
厲鑒扇舞的兼容性很強,能将他與金逸風的功法調整至最為契合的狀态。到那個時候,兩人再進行換心,就萬無一失了。
作者有話說:
晚上還有一更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