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似乎又回到了他們初見的那一天。
——
那時是深夜。
僻靜的巷裏傳來幾聲壓抑的粗喘。
周圍人影全無,路邊燈光時明時暗,漸漸被黑夜吞噬。
喬月側着身。
她的後背被冷汗擦濕,緊貼在冬夜冰涼的磚牆上,低低地喘着氣,不敢弄出其他聲響,人還處在驚愣中。
今天晚上她心情不好,在床上輾轉許久實在睡不着,索性穿上衣服到外面走走,沒想到就碰上了剛才那一幕。
咒罵聲、擊打聲仿佛還在耳邊響起,她甚至還聽見了重物的鈍響,以及刀刃入肉的聲響……
她沒敢走近,甚至雙腿無力,連往回跑的力氣都沒了,幸虧這附近黑,路燈也是壞的,她倚着牆壁,加上黑色的外衣,不仔細看別人根本發現不了。
她雖然是跟着母親改嫁到這裏的,但到底生活了十幾年,對這裏的人也認了個全,那兩個行兇的人她知道。
男的叫蔣勝,女的叫葉梅,是夫妻。
兩個人是這附近出了名的無賴,賭博喝酒樣樣都幹,借錢不還更是常有的事。
喬月家剛搬來這裏的時候,本着與周圍打好關系的原則,還借給過他們一筆錢,最後不了了之。
他們沒有正經的活計,有好幾次喬月放學經過他們家門口時,總能聽到□□的嬉笑或者粗俗的咒罵聲。
她還聽過鄰居的小孩說過,這兩個人碰見落單的學生就恐吓要錢,壞得很。
只是沒想到,他們竟然膽子大到行兇。
這附近廢棄的房屋居多,人跡罕至,加上昨夜下過一場大雪,道路不好走,格外地靜,白天都不見一個人,更別提深更半夜了。
他們卻挑這個地方下手。
喬月剛才躲在外面也聽了個大概。
被打的那人長期為他們提供錢財,聽描述是個學生,這幾日拿的錢填不滿他們的胃口,便被拖到無人的角落毆打,以求得到更多的金錢。
可剛才,蔣勝跟葉梅匆忙跑出,步伐不穩。
喬月猜測,應該是他們把人打死了,害怕,所以才逃了。
這個地方,就算死了人也不一定會被發現。畢竟許多人都不在這附近住了,只留下一座座空殼。
喬月不想惹事,等着心跳平複了些,轉身往回走,随後,她聽到了距離不遠處,若有若無地喘息聲。
她的步伐稍頓,糾結起來。
她剛才一直躲在外面,巷子裏的動靜全落在耳中,尚處在驚駭中,又是個膽小怕事的,理智上知道要離開這裏,當作沒有看見,可是步子怎麽也邁不出去。
她沒有糾結過長時間,嘆了口氣,将手機燈光調到最大,轉身邁進了巷中。
……就、就去看一眼。
她深呼口氣,輕聲:“你……還好嗎?”
入眼是一片血泊,在燈光的照耀下紅得刺眼,那人坐在旁邊,一只腿曲起踩着混合着鮮血的冰水,另一只腳直伸着,他眯眼看過來,一只手放在眼上半擋着強光。
他的碎發濕了,不知道是染了血水還是雪,軟塌塌地貼在額上,五官在強光的照探下精致得無可挑剔,臉上那抹顯而易見的疼痛直抓人心。
他打量着走來的人,随後将手放下去,額頭上的傷口露了出來,血珠沿着他的臉側滾落。
他的嘴巴微張,應該是想要說什麽話,卻扯到了嘴角的淤青,疼得嘶了一聲。
喬月忙回神,把手機低了低,她開始後悔沒早點過來看看。
她走近幾步,看着滿地的血,不知所措,又發現一把刀子正躺在正中時,更是僵住了。
“對、對不起,他們打你的時候我就在外面,但是我、我不敢出來,你身上受了很嚴重的傷,我送你去醫院。”喬月難掩愧疚,語氣真誠。
少年搖搖頭,沒說話。
察覺到他的冷漠,喬月一時間不知所措起來。
這件事跟她并沒有什麽關系,她一個小姑娘也沒有能力見義勇為,可看着少年坐在血泊裏的模樣,心裏一點也不好受。
她咬住唇,不知是該走還是該留。
他忽然出聲:“地上的血不是我的。”
喬月有些怔住,沒聽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啊?”
“不用去醫院。”
“那怎麽行呢!”她下意識地反駁,只因方才少年被打的過程太兇狠了,她閉上眼睛仿佛還能聽到拳頭的聲響。
眼前這人身上全是傷口,別的先不說,他額頭上已經破了洞,喬月猜測應該是被重物撞擊的,他雖然用手捂上,可是指縫仍然能看到滲出的血。
她不是愛管閑事的性子,可是今夜也不知道為什麽,站在少年的旁邊就不想走動,尤其是看到他捂着額頭,顫巍巍地起身,瘸着腿往外走……
地上冰雪未化,路面打滑嚴重。
喬月不甘心,又道:“你不想去醫院,好歹去藥房買點藥吧。”
他回頭,努力扯出抹慘淡的笑:“不用的,我沒事。”
夜深人靜,喬月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少年的身上,很容易能捕捉到他語氣中暗藏的落寞,心頭狠狠一縮。
小跑到他面前,語氣不容置疑:“前面就有藥店,我來的時候還開着門,去那裏把你的傷口處理了吧。”
喬月伸出雙手,本想着放在他的身側,虛虛扶住他,沒想到他的傷勢嚴重,往前走了半步,便朝着地面歪倒,幸虧喬月在旁邊将他扶住。
他道:“謝謝。”聲音又低又啞,像是哭腔。
喬月飛快地掃了他一眼,果然見他的眼圈紅紅的,配着一臉的傷痕,可憐得很,連忙道:“不用謝的。”
他笑了一下沒再說話,站直身子往前走,又開始晃悠,眼瞧着就要摔倒在地上,喬月急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讓他半靠在懷裏。
“我扶着你吧。”
少年沒有說話,任她扶着,大半的力量壓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額上的血珠聚集,從臉側滾落,落入他的嘴角,被他抿唇的動作帶入了舌間,腥氣瞬間蔓延。
眼底的暗光更加深黯。
腳踩在雪上吱嘎聲不斷,寒夜的風涼又刺骨,手肘處隔着厚重的羽絨服,卻傳來微弱的暖意。
喬月去藥店買了碘伏紗布,他不想進去,她也沒有辦法。只能把藥都買全了,在外面給他簡單的包紮一下。
他說的沒錯,他身上的傷雖然多,但都是外傷,看着吓人,淤青特別多,真正嚴重的除了額頭上的血口外別的沒有。
喬月沒有給別人處理過傷口,因此動作小心翼翼,碘伏倒在他的身上時,她看着都疼,可少年一聲不吭,低着頭,除了微顫的脊背和越來越紅的眼。
這讓喬月更覺得他可憐了。
不僅被那兩個無賴勒索,還被狠狠地打了一頓,打得渾身都是傷,連一聲疼都不說,只能藏在心裏。
她的同情心被激發了個徹底。
“我盡量輕一點,疼你跟我說一聲,”她将棉簽按壓在他的額頭上止血,見他的臉色變得慘白,害怕道:“還是去醫院吧,醫生是專業的,我……”
他仰起頭,聲音低低:“可以不去嗎?我這些傷沒事的,你要是不敢,我就自己來吧,今天晚上實在是太感謝你了。”
怎麽可能讓他自己弄呢?喬月道:“那還是我來吧。”
好不容易将他身上的傷都處理完了,額頭上的那道血口也被紗布綁了起來,喬月松了一口氣。
他們兩人現在坐在藥店的門口。
喬月已經凍得快要受不了了,将雙手往袖子裏縮了縮,冰涼的臉頰蹭蹭圍巾,見他還坐在臺階上,便提醒道:“這些傷不能見水,吃飯的時候也要注意,你往後晚上不要一個人來這裏,不安全,現在時間已經很晚了,你身上有傷不能見風,快回家吧。”
他起初坐在臺階上,垂着頭一動不動,聽到喬月的話才慢慢看向她,漆黑的眼珠深似寒夜,臉上血跡斑駁,微垂的嘴角稍稍揚起,眼底映入光亮。
喬月站在臺階上,身子半俯。
藥店的明光透過玻璃照在她的四周,将她眼裏的疲憊一覽無餘,他的心沉了沉,撇見她臉上的擔憂,又飛揚了起來。
他緩慢起身,下了幾個臺階,目光與她平視:“你說的我都記下了,不碰水,注意飲食,傷口不能見風。”
喬月被他直愣愣地盯着,尤其是那雙眼還漆黑深邃,像漩渦,心裏有些不自在,目光游離了下,不敢跟他對視,只點點頭。
他又盯着喬月看了一會兒,才收回目光,“我送你回家吧。”
喬月忙道:“不用,我家就在附近,幾步路就到了,你身上還有傷呢,快回去吧。”
“幾步路的功夫,你是因為我才這麽晚回家的,我理應把你送到家,再說了,”他無奈地笑了下,“你一個女生獨自走夜路,我實在放心不下。”
他的語氣熱情又真誠。
大概是因為今天晚上她幫了他,他心裏感激吧。
他身上還受着傷,走路都不穩呢,明明害怕得不行,卻還執意要将她送回家,多麽善良的一個人啊。喬月在心底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