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
王唯一坐在躺椅裏晃晃悠悠看話本子, 膝蓋上是吃了半盤的紅花餡餅。
又來了。
不遠處,殷長衍透過花窗定定地瞧她。已經瞧了小半個時辰。
多多少少有點兒煩人。
她得跟他談一談。
放下話本子,腳步踩在地面青石磚上, 躺椅木頭抵壓聲戛然而止,“殷長衍、”
殷長衍偷看被抓,有一瞬間的慌亂,下意識後退半步借着花窗藏身。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 走上前, 眉眼含笑看着王唯一, “有事兒找我?紅花餡餅剛出爐了一鍋鹹口的, 要不要試一試?嘴巴會不會幹?茉莉清茶可以嗎?”
“我有話要跟你說。”
殷長衍沒有半分意外,“紅花餡餅味道很好, 一邊吃一邊說可以嗎?”
他很清楚她要說什麽。王唯一坐回去,“要一碟鹹口的。”
“好, 我這就拿過來。”
轉身去取鹹口紅花餡餅。
腳步輕快, 腰上還系着一個碎花小圍裙。
這一走就是好久。
王唯一吹着小風曬着太陽, 沒一會兒就犯困。
肘部靠在椅子扶手上, 單手撐着下巴。在他回來之前合一下子眼睛, 一下下就好。
過了一會兒,耳邊傳來瓷盤放在桌子上的聲音。
王唯一驚了一下,怎麽迷迷糊糊睡過去, 坐直身子, “你回來了。”
“久等了吧。有人來, 我先去處理事情。現在才把紅花餡餅重新烤熱。”殷長衍手放在躺椅龍骨位置, 輕輕一拽, 把她連人帶椅拖帶身邊。
取出衣袖中的宣紙紅花。離開茶水鋪子後, 他一直收在身邊。
将宣紙折疊成方形指套, “紅花餡餅比較酥,一碰就掉渣。帶上它,手指不會沾渣、弄髒。”
他習慣性地拿起王唯一手腕,給她套上去,“看什麽書呢,這麽入迷。”
想到什麽,頓了一下。
王唯一看着他收回的手,沉默了一會兒,“話本子。上頭說村口有一個人賣美人燈籠,寡婦買了它,就夜夜笙歌;小孩買了它,就吃糖吃到身體變成糖做的;乞丐買了它,就高朋滿座、妻妾成群。”
無量澗有一個書房,一本正經書都沒有。全是話本子,相當一部分又破又舊,其中內容荒誕,可細思之下又有幾分道理。
這不重要。她能感覺到,是因為她喜歡,殷長衍才有了收集話本子的習慣。
“殷長衍,如果你買到美人燈籠,會怎麽樣?”王唯一說。
“我眼睛大概會壞。放眼望去,大街上所有的人,都長着你的臉。”
王唯一愣了一下,臉蛋“騰”的熱了起來。認字了,嘴皮子也變得利索,會說情話了。
既然他心中有她,為什麽又不着痕跡地避開。
殷長衍想到什麽,“魏璋來了,說是想探望你。要見嗎?”
她更想跟他談一談。
罷了,見吧。反正她現在也沒什麽事情。
“他在哪兒?”
真的要見麽。殷長衍眸中閃過一絲不贊同,“稍等,我叫他過來。”
魏璋緩步而來,手中提了一個紙包。
身量修長,周身萦繞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氣兒。面容俊美,一雙眸子沉如深淵,卻有一點星光。
唇角微揚。不是習慣性的客套笑容,而是真的心情愉悅、期待看見她。
“好久不見,王唯一,你還是那麽能吃。”
王唯一:“……”
王唯一:“也沒多久吧,滿打滿算不超過五天。我腰肢也不算胖,而且殷長衍養得起。”
“哦,我随口一說。平常不怎麽聯系、關系又不好的兩人不來一段寒暄,後面的話不好說出口。”
……還真是這樣,怪有道理的。
“給你。”
王唯一接過紙包,沉甸甸的,拆開繩子,“什麽東西?”
“棗泥酥。”
“湘兒托你帶來的吧,她真懂我。”
“不是。是你喜歡,我才帶來的。”
王唯一心頭起了狐疑,“你什麽時候開始在意我了?”
魏璋臉帶震驚,眸中閃過一絲詫異,上下打量王唯一,“自擡身價也該有一個度,你在胡思亂想什麽。我有事兒找你。”
“原來是有求于人。”王唯一取出一塊棗泥酥送到嘴裏,含混不清道,遞出去一塊,“要吃嗎?”
“我不吃這玩意兒。”魏璋側過頭避開,“它容易碰碎,小心別掉在我衣服上。”
王唯一背離開躺椅,湊近魏璋,一臉的神神秘秘。
壓低聲音道,“魏璋,你與殷長衍相熟,他是不是外頭有人了?”
非常近。近到能數清魏璋根根分明的眼睫毛,以及眸中一閃而過的無措。
肩膀被長指戳了一下,輕輕地抵開。
魏璋後退兩步,眉頭輕擰,放下胳膊,不着痕跡地甩了一下指頭,仿佛碰上了什麽髒東西,“夠了,不要再靠近了,我們之間情分沒好到這個地步。”
“有點兒硌,你戳疼我了。”王唯一半點兒不在意,揉了揉肩膀,“魏璋,前兩天我與殷長衍相認,之後他就有些不對勁兒。他總是悄悄地盯着我。”
“人的眼睛總是在情人身上多留一會兒,這很正常。”
“可是每當我親近他的時候,他就避開。雖然他極力掩飾,可下意識的動作騙不了人。”王唯一咽下棗泥酥,眯了眯眼睛,“你說,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魏璋愣了一下,沉吟片刻,“要我說,他很愛王唯一。我知道殷長衍對娘子有情,卻沒想到,居然情深至此。”
王唯一:“……我說的跟你聽到的似乎不是同一段話。”
魏璋輕移步子,撩起衣擺坐在椅子上。身姿灑脫,頸項修長,一雙眸子透着股深意,不經意道,“想知道嗎?他變成這樣的原因。”
聲音雲淡風輕,卻像一只小爪子勾在王唯一心頭。
“什麽意思。”
魏璋如玉手掌張開。
一陣紫光閃過,上面出現一杆竹節,竹節下挂着一個素布燈籠。
燈籠大多是女人和小孩提在手裏的。男人拿着,不免有些娘裏娘氣。
可魏璋拿着,就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
像是你要翻開一本書,可書頁裏夾着薄刀片,而且你不知道刀片在哪一頁。
魏璋直視王唯一,又問了一遍,“要看嗎?”
“為什麽不看。”王唯一說。
魏璋二指并攏成利刃削下一截頭發,頭發冒出一點兒火苗,放進燈籠中,“青絲為引,燃芯竹籠。掠影流轉,一線紫煙缥缈散,人則與夢通。”
素布燈籠無風自動,慢悠悠地轉了起來,而後越轉越快。
晃動的燭火透過燈籠竹骨打在素布上,仿佛出現一個裙繡栀子的雙面美女。一面是仁善慈悲菩薩,一面是紫面獠牙惡鬼。
一股清淡的香氣兒飄到鼻翼。
就在王唯一眨眼的一瞬間,周身已然換了一番天地。
眼前天色陰沉黯淡,不遠處一棵巨大的枯樹下有一座寂靜的竹屋。
不知道為什麽,王唯一十分确定竹屋裏有她想知道的答案。
擡步上前。
腳踩在厚厚的落葉上,發出細微的枯葉碎裂聲。
推開竹門,路過大堂,走過長長的回廊後,拐到一間隐蔽的靜室。
靜室四面透風,挂着的青色紗幔随風擺動,露出滿牆壁的一幅幅畫像。
客座蒲團上坐着一個人。
是殷長衍。
殷長衍形銷骨立,清瘦不少,玄色外衣明明穿得很工整,卻感覺松松垮垮系在身上。
眼睛上圍了一層紗布,隐約滲了一些黑血出來。露出的半張臉蒼白而精致。
王唯一心揪了起來,他眼睛怎麽了?
跑上前查看,五指卻透過殷長衍的頭發絲。殷長衍身子連帶整個靜室都渙散了一下。
怎麽回事兒?!
王唯一很快意識到,她在做夢,她的情緒波動會擾亂夢中的竹屋。
收回手,退後兩步。
離遠一些,她不打擾夢。
殷長衍似有所覺,擡頭,直直地對着王唯一的方向。
竹門打開,腳步聲越來越近,魏璋進入靜室,穿過她的身體走向殷長衍。
王唯一有點兒失落。還以為他看得見她,原來是魏璋到了。
殷長衍薄唇輕啓,“你救了我?為什麽?”
魏璋“豁”了一聲,驚訝地繞着殷長衍打轉,“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居然肯開口說話。”
“我與你并不相熟,為何救我。”肯定的語氣。
“別你啊你的,我有名字,叫我魏璋。”魏璋撩起衣擺坐在蒲團上,正對着殷長衍,“看不慣明炎宗呂靖的虛僞嘴臉。呂靖不痛快,我就痛快了。”
殷長衍聞到清淡的香氣兒,對面的人正傾身打量着他。
他并不在意,腰間的手抓緊黃紙符。
何鳴身死道銷,黃紙符失去效力,他再也聽不見唯一的聲音。
“要是我早一些找到你,你就不會瞎眼。”魏璋嘆了一口氣,視線下移,停在殷長衍手中的黃紙符上,“能不能把你手中那玩意兒扔了?你攥得太緊,時間又久,它掉渣。我這幹淨可愛的靜室,全是一層灰撲撲的紙屑。”
殷長衍雙臂收緊,呈一個回護姿勢,“我不。”
“想見你娘子嗎?”魏璋說。
殷長衍愣了一下,“你說什麽。”
垂淚菩薩允諾會讓他和唯一相見,他等了又等,直到現在了,依舊什麽都沒等到。面前之人會比垂淚菩薩更有本事麽。
而且他的眼睛……要怎麽看?
“都說了,叫我魏璋。”
“你說真的,沒騙我?你能讓我見唯一?!”
“叫我魏璋。”
“魏璋,你能讓我見唯一?!”
“我的名字不賴吧。”魏璋舒坦了,單手撐着下巴道,“确切的說,不是真正的相見。你昏迷時口中一直叫着王唯一的名字,你的夢中一定有她的存在。我能在現實與夢之間構造通道,讓你一解相思之苦。”
魏璋張開手,一杆竹竿顯現在掌心,竹竿的另一頭是素布燈籠。
割斷長發,點燃燭芯,一縷紫煙越升越高,朦胧了殷長衍的身形。
殷長衍很快入夢。
“作為你叫我名字的回報,殷長衍,我贈你一夜好夢。”魏璋聲音很輕,唯恐驚醒夢中人。
頭一轉,臉上柔意散去,直直地看向王唯一,“朋友,不請自來,入夢相擾,魏璋善勸你,珍愛性命。”
“你看得見我?!”王唯一驚訝過後,便道,“先別惱,我們之間有誤會。我是王唯一,殷長衍的娘子,經過十八年後的魏璋牽引入夢,與殷長衍相見。”
“嗯?”魏璋眉目微垂,看向王唯一的腳。她裙擺上繡着栀子圖案,周身泛着紫氣,确實與他同宗同源。
王唯一拿不準他信不信,猶豫道,“請你信我,不要攔我入殷長衍的夢。”
“既是如此,你便去吧。踏上紫煙,你就能入二重夢。”魏璋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着竹竿,“二重夢很危險,你最多只能待一刻鐘。過了一刻鐘,稍有偏頗,便會迷失在夢境中再不能反。你要小心。”
魏璋袖子一揮,桌上香爐燃起一線香。
王唯一欣喜道,“多謝。”
忙踏上紫煙跟上殷長衍。
在二重夢中,殷長衍看到最初的家。
唯一呢?
唯一在哪裏?
殷長衍喃喃叫着王唯一的名字,踏進家門。
廚房門半掩,裏面傳來鍋鏟碰撞聲。
王唯一背對着他,将一盆紅薯片倒進鍋裏,手持大漏勺,不斷地攪動。
熱氣兒上升,朦胧了她的身形。
“唯一!真的是你!”
殷長衍心跳加速,擡步跑了上去。他想看她臉上明媚的笑,想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一直抱着,永遠不撒手。
王唯一和廚房扭曲了一下,而後開始渙散。
“唯一!別走,別走啊!”殷長衍慌亂大喊。可他越是大聲就越是激動,場景扭曲得越是厲害。
殷長衍極為聰明,他很快反應過來,“是我的靠近驚擾了夢。唯一,我不看你,我不抱你,你別走,別從我眼前消失,別抛下我一人。”
殷長衍緩步退到廚房外,腳仿佛被一對看不見的釘子釘死在原地。他就這麽站着,眼睛黏在王唯一身上不願意移開,珍惜着相見的每一個瞬間。
他滿心滿眼都是夢中的王唯一,他不知道真正的王唯一一直站在他身後。
王唯一眼眶發酸,每一個喘息胸腔裏都充滿澀意。
難怪了。
難怪他眼裏都是她,卻下意識不肯觸碰。他為了一個數步之外的朦胧背影,可以忍痛不與她相見。
殷長衍吶,你真的令人心疼。
等等,既然都是入夢,殷長衍是不是可以聽見她的聲音?她現在是不是可以抱殷長衍?
“殷長衍。”
殷長衍怔了一下,唯一的聲音,是聽錯了嗎?
帶着不确定緩慢回頭。
王唯一跑上前,張開雙臂去抱殷長衍,臉上帶着明亮的笑,“殷長衍,我在身邊,我一直在你身邊。”
“香燃盡了,姑娘。”耳邊突然響起聲音,是魏璋。
王唯一猛地驚醒。
她回到靜室中。
魏璋正執筆在燈籠上作畫,盯着最後一截紫紅色的香燃盡,白色香灰掉落在香爐中。
“我差點兒就見到殷長衍了,差一點兒就能抱他,你怎麽偏在這個時候叫醒我。”王唯一急道。
“你這是在訓我?姑娘,二重夢很危險,我可是在救你。”魏璋視線移回到王唯一身上,眉頭擰起。
“……對不住,我也是情急之下才口不擇言。你別生氣,你讓我幫的忙我一定應允。”
“是麽,那魏璋先替未來的自己謝過姑娘。”魏璋放下畫筆,有點兒好奇,“姑娘,夢就那麽好嗎?你和殷長衍不管不顧不計代價進去,只為一個虛假的相見。”
“有人在夢中求升官發財,有人在夢中求妻妾成群……為這一己私欲沉浸大夢,你真的不會後悔嗎?”
王唯一搖了搖頭,“我承認,美夢的誘惑很大。可是,夢就是夢,不是現實。假夢早應醒來。”
“豁,說得這麽幹脆。那夢中之人呢?夢中的情感呢?就此舍棄?不要了?”
“夢是假的,情是真的。假夢可以慰藉,但要盡快醒來。情永存心間,承載所有的夢。”
魏璋愣了一下,臉上笑意越來越大。好一個‘夢假情真,是夢早應醒矣。’
這世上,竟還有人與他有同樣的看法。
“王唯一,你是第一個讓我有志同道合感覺的人。”魏璋有點兒舍不得她離開,“你的夢要醒了,我期待着我們再一次相見。”
“不用舍不得,我這一覺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一定是你。”王唯一身形随着紫煙一起消散。
魏璋說:“哈哈哈哈好。”
提起筆繼續畫燈籠。
鬼使神差地,筆尖在美人裙擺上畫了一朵栀子花圖案。
王唯一眼前一黑,而後睜開眼。
是無量澗。
回來了。
王唯一提着裙角匆忙離開,“魏璋,你先坐,自己喝茶吃點心。我想見殷長衍,我要去找他。”
走得着急,沒注意到身後魏璋神色不對。
魏璋手背蹭了蹭素布燈籠上的美人圖。
原來是她。
他會心一動,以筆入畫留在素布上的人竟然是她。
這麽重要的事情,為什麽剛剛才想起來?
魏璋捏起半塊棗泥酥,放進嘴裏。清甜的棗泥味兒從舌尖綻開,很好吃。
眼疾手快接住掉落的酥渣。
原本應該扔掉,卻學着她的動作一點點舔幹淨。
作者有話說:
這幾天看文去了,兩個,武俠文霹靂江湖之青衣+po的蝴蝶效應,我看得完全停不下來,根本沒法寫自己的。
話說回來,這一章,就問你甜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