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傲天的金手指是我前任 - 第 89 章 明鏡臺(十六)

第89章 明鏡臺(十六)

“坦誠”。

這個詞對曲硯濃來說相當陌生。

她那麽高傲, 又緊閉心扉,冷淡抽離地審視芸芸衆生,落在泥淖裏也不曾低下頭, 許多魔修們讨厭她确乎是有道理的,她又不曾把誰放在眼裏, 別人又憑什麽喜歡她呢?

曲硯濃特別就特別在這份不言自明的傲慢,至少沒叫人覺得德不配位, 那些因為她的目空一切而心生反感的人,在厭恨排斥的同時,總也免不了不情不願地承認, 曲硯濃這個人倒也配得上這份目中無人, 她的傲慢不算是莫名其妙,反倒恰如其分。

衛朝榮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就明白她是什麽樣的脾氣。

說來也怪,曲硯濃在魔修中的名聲也算不上好,別人提起她來, 總說她性情喜怒無常,好似多麽招人厭煩,可是每每閑談瞎聊,十次裏有八次會提到她,她人雖不能同時身處多地, 但名字卻能不見盡頭地出現在不同人的談話裏。

他們愛聊她,從她心情愉悅時的豪擲千金、翻臉無情時的下手狠辣, 到她曼妙的歡笑、瑰麗的容貌、懾人的神魄, 在座者中, 誰若是有幸和她打過交道,只要稍稍比人群中的無言一面更特別一點, 立刻便會其他人捧為話題的中心。

在那些誇大其詞的談天說地裏,話題總是以“她這樣的脾氣,只怕是沒有人能在她身邊活得了,就算活得下去,恐怕也忍不下去”告終。

誰能受得了曲硯濃的脾氣?

衛朝榮絕大多數時候只是默默地聽着,只有在話題走向令他情不自禁皺眉的時候出聲打斷,有時引來旁人擠眉弄眼,卻也從來沒人覺得他的反應奇怪——多奇怪,她這樣一個誰都害怕、誰都敬而遠之的脾氣,衆所公認的“沒人受得了”,可有人愛慕她,又像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根本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他在人群中,和任何一個普通的魔修沒有區別,都是她離奇魅力下的仰慕者,放歸人海中,他便也是平平一員。

可衛朝榮從沒去“忍”。

說出來也許旁人不會信,他每次見到她,從未覺得她的脾氣令人需要忍耐,他偶爾嘆氣,偶爾無奈,偶爾于苦澀中流露出一個由衷的微笑,唯獨沒有哪一次在她身側時想過“她要是沒這麽傲慢就好了”。

他還記得有一年,在他的仙修身份暴露之前,他們已勉強算得上互相信任,能在危機中毫不猶豫地把後背對準對方,攜手奪取了一枚月華珠,筋疲力盡,卻不幸被聞聲而來的魔修伏擊,敵衆我寡,随時都可能被蜂擁而上的魔修們打倒。

短暫的僵持對峙,是因為對面的魔修們并非一夥,誰都想要月華珠,誰也不想做出頭鳥、第一個嘗試曲硯濃的手段,更不想背上殺了碧峽魔君嫡傳弟子的黑鍋、引來檀問樞的報複。

有大膽的魔修挑頭,裝得很客氣,請曲硯濃把月華珠交出來,承諾只要她交出月華珠就能平安離開。實際上,這人并不能服衆,他的承諾并不能代表對面的所有魔修,而曲硯濃若是真的願意交出月華珠,到底交到誰的手裏,他也巧妙地沒直說。

那時衛朝榮已經在魔門待了很久,對魔修這些小把戲很稔熟,他知道憑借“碧峽魔君嫡傳弟子”的身份,曲硯濃若是願意交出月華珠,在這衆目睽睽之下,必然能全身而退,甚至于誰若是敢對她出手,還會有人争相為她擊殺那個兇徒。

然而,一個名聲在外、有化神魔君做師尊的魔修天才,肉眼可見的狀态萎靡、實力銳減,連月華珠這樣的寶物都不得不拱手讓人,如何不讓這些天生逐利的魔修心生貪欲?

月華珠只有一枚,注定只有一夥人能得到,其他人若是放棄争奪月華珠,是不是能肖想一下曲硯濃身上的財寶?

貪念一起,殺心自然也就有了。

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大家自然都很警惕,不敢對曲硯濃出手,生怕被誰搞了黑狀,引來碧峽魔君的怒火,然而等到曲硯濃離開後呢?

天高海闊,找個沒人的地方趁你病要你命,毀屍滅跡,誰知道?

鬥篷下,衛朝榮已握住了刀柄。

月華珠是絕對不能交出去的,不僅不能解決真正的危機,南極生物群每日梗新吧八弎零齊七捂三流收集上傳反倒還會暴露出己方的虛弱不安,能活着離開這裏,卻未必能活着回碧峽。

何況,月華珠也是他們九死一生得來的,憑什麽拱手讓人?

總歸都是亡命一搏。

曲硯濃在他身側冷笑了一聲。

她脾氣很大,這是公認的,可是不曾和她打過交道的人,也不會知道她這人氣性有多烈,除了對敵人狠,她對自己也有一種漠然無謂,誰若是叫她不爽了,她是真的能搏命換個爽的。

“給我。”她看也不看他,手朝他面前一攤,冷冷淡淡的。

月華珠在他手裏,他們商量好歸他處置,因為前一次聯手時,曲硯濃認定欠他一個人情,這次便有來有往地還給他。她沒動月華珠,只問他要了丹藥來彌補這份人情的“差價”。

論理說,這已經是衛朝榮的東西,曲硯濃沒有資格處置,衛朝榮也完全可以不給她,可她那樣的脾氣,伸手時半點也不帶猶疑的,反倒理所應當。

而衛朝榮呢?他也當真“沒出息”,已經到手的寶物,她一伸手,他便也平靜地放進她掌心,不帶一點猶疑。

如果這時有個第三人誤打誤撞地問他,究竟為什麽會把月華珠給曲硯濃,是不是已對她情根深種、予取予求了?他自己可能也說不上來。

他總覺得還不至于到那個地步,覺得自己對她有愛慕,卻也沒到為她抛棄一切的地步。他常以為他對她的喜歡雖然已經很深,卻終歸還是要讓步于現實的。

“衛朝榮”是仙門送往魔門的重要暗棋,他是牧山宗的唯一希望,這世上總有太多重要的事物,雖然讓他身不由己、疲于奔命,但卻是他不得不背負的重擔。

一腔愛慕,他投入時轟轟烈烈,不留餘力,卻總是莫名悲哀。

這一份無法言明的悲哀,讓他一次又一次放縱,在她面前總是情不自禁地抛開些現實的算計——想要現實,他們從前、往後,到處都是,緊握的僅有當下,又何必着急呢?

她問他要她許諾歸他的東西,他也就心平氣和地給。

曲硯濃從他手裏一把拿過月華珠。

她冷着臉,兩指拈起那枚圓潤瑩光的月華珠,定定地望着對面諸多虎視眈眈的魔修。

望見月華珠輝光的那一刻,不少魔修已下意識地屏息,露出藏不住的貪欲。

“只要我交出月華珠,你們就承諾放我走?”曲硯濃拈着月華珠,迎着無數熾熱貪婪的目光,語調荒疏漠然。

對面的魔修見她當真取出月華珠,只當她是妥協了,喜形于色,“識時務者為俊傑,曲道友果然是聰明人,真決斷。”

曲硯濃面無表情地望着那人。

“識時務者為俊傑?”她語氣漠然地将對方的話重複了一遍,“聰明人,真決斷?”

她冷冰冰地笑了一下,擡起手,兩指微微運力——

“咔擦。”

一聲輕響。

在對面無數魔修驚怒的注視下,那枚承載了數不清貪欲的月華珠,被她兩根纖細白皙的手指輕飄飄地以捏,就這麽徹徹底底地捏碎了。

碎成齑粉,随風而散,月魄轉瞬化為煙霞融入天地,誰也來不及挽留,毀得一幹二淨。

也就在月華珠碎裂的那一刻,曲硯濃袖口驟然飛出纨素,比消散于天地的月華更聲勢浩大,轉瞬便向對面飛去,星流霆擊般落在那個說出“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魔修身上。

當頭而下,聲勢攝魄,幾乎叫人心驚膽戰。

那個魔修敢在魚龍混雜的人群中主動挑頭,又敢直言逼她交出月華珠,本身實力自然也不容小觑,誰料被她這麽勢如雷霆地一擊,竟連反抗的機會也沒有,一擊斃命,死得何其幹脆。

等到那人的屍體慢慢倒地,發出“砰”一聲巨響,所有人才如夢初醒,瞠目結舌地瞪着曲硯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群狼環伺,狀态萎靡,她不僅沒有一點退讓,居然還敢如此嚣張,直接出手要了一人的命?

她難道就不怕大家一哄而上,一人一擊,叫她屍骨無存嗎?

在震驚之後,才是後知後覺:她居然當着大家的面,直接把月華珠給毀掉了!

月華珠那樣珍貴的寶物,不知多少年才能出一枚,她當真是一點也不帶猶豫,敗家子一樣反手毀掉了!魔修們倒寧願她是寧死不交月華珠,左不過就是刀光血影裏各憑本事,可她怎麽就直接毀掉了——她不是還有餘力,反手就能殺人嗎?

她毀月華珠幹什麽呀!

曲硯濃面不改色,對面一幹魔修倒是勃然色變,心疼得臉都扭曲了,目眦欲裂,瞪着曲硯濃的樣子,仿佛她毀掉的是自己的寶物。

偏偏這人毫無敗家子的自覺,輕描淡寫地一笑,“什麽阿貓阿狗,也來搶我的東西。”

她身上沒什麽戾氣,但結合那一言不合便雷霆一擊、奇珍異寶說毀就毀的行徑,遠比疾言厲色冷酷百倍。

哪怕是身處劣勢,生死攸關,她也如此肆無忌憚,仿佛天生不知退讓與權衡,連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更不怕激怒人數衆多的敵人。

一切僅僅只因一句:“我最讨厭別人威脅我。”

如此的傲慢。

倘若不曾身臨其境,旁人是絕難體會到那一刻站在曲硯濃身側的如坐針氈感,無數道粘膩惡意的目光如有實質,帶着不熄的怒火,仿佛随時就要一哄而上殺他們洩憤。

可衛朝榮穩穩站在那裏,只有點想嘆氣。

曲硯濃毀了月華珠,看似是一步昏招,實際上恰恰解了他們的困局,對方皆逐利而來,她便把這份利益毀得一幹二淨,對方趁她實力不濟,她便大動幹戈雷霆一擊,震懾四座。

沒了月華珠,又眼看着曲硯濃實力驚人,對方一群烏合之衆,又怎麽還會繼續?

只要對面的烏合之衆沒有真的失去理智,這場困局就算是完美破解了——唯獨一點不好,他們兩人辛辛苦苦豁出命換回來的月華珠沒了。

兩月的九死一生,她輕飄飄一捏,全白幹。

懾于曲硯濃雷霆萬鈞擊殺一人的實力,魔修們于萬般憤恨中,終歸還是理智占上風,不情不願地離去。

衛朝榮到這時才語氣平淡地開口:“我記得,你好像把月華珠給了我。”

她想也不想就捏碎月華珠的時候,是否曾有那麽一刻想過,這是他的月華珠?他還貼了不少丹藥給她。

曲硯濃朝他笑得很妩媚,但那一刻在他眼裏十足無賴,曼聲曼語,漫不經心,“哎呀,以我們之間的情意,難道真要分得那麽清楚嗎?”

衛朝榮冷着臉,垂眸看她,回答得相當無情,“要。”

曲硯濃還是軟綿綿地笑,“可我已經毀了,怎麽辦呢?”

衛朝榮神色冷冷的,仿佛不為所動,“怎麽辦應當是你來想,而不是我來想。”

曲硯濃語氣輕飄飄的,哄小孩似的,“等我再找到了,還你一枚月華珠,這總行了吧?”

衛朝榮不說話。

月華珠本就珍惜,不然也不會令他們九死一生去奪,曲硯濃說要還給他一枚,誰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到手?

可曲硯濃什麽也不多說,只是笑吟吟地盯着他看,一副“我知道我做得不對,但我知道你一定會原諒我”的模樣。

衛朝榮握着刀柄的手微微發緊,他沉默了許久,居然真的點頭,應下這不知究竟有沒有機會兌現的承諾。

“好。”他說。

用一枚珍貴無匹的月華珠,換她身處絕境也悍然肆意的傲慢。

道理上來說,他應當很可惜的,可事後無論他怎麽回想,居然都沒有琢磨出一點可惜和後悔。

他如此輕易地接受她的傲慢,如同宿命,連帶着接受她的迂回、接受她逃避面對愛的行為,接受她從不坦誠,傲慢地掩藏她的心緒。

——這可是個傲慢到深處絕地都要高高擡頭的人,她對他迂回一點、矜持一點,又有什麽奇怪的嗎?

衛朝榮習慣了。

可一千年後,忽然有這麽一天,她悄然敞開了心扉。

哪怕只是一隅,哪怕只是一句。

忘川石前,曲硯濃說了一句,又覺無限尴尬,她這人總是這樣,倘若讓她損人,可以變着花樣不重複,但若是要解釋自己的劫難,總好像是在求誰的同情一樣,她渾身難受。

“總之,你別信戚長羽的瞎猜,我從來不會因為回憶起衛……那個人,而深陷心魔。”她含混地說,“我回憶你……那個人,只是因為我舍不得忘記。”

這幾句話簡直已經耗盡她全部的力氣,讓她渾身不自在,簡直尴尬得想把忘川石重新蓋住——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從前的情話如山如海,從不見她尴尬,怎麽偏偏現在說兩句就不好意思起來?

她這還什麽都沒說呢!

曲硯濃緊緊板着臉,刻意将那股不自在掩藏在疏淡冷漠的神情下,目光游弋,不看面前的忘川石,反倒去看這逼仄閣樓上的其他寶物,胳膊肘碰到櫃子,也不知上面是怎麽放置的,居然聽見一聲綿長的咕嚕嚕的滾動之聲。

不一會兒,一個圓滾滾的球便滴溜溜地從櫃子裏一路滾到曲硯濃面前,恰恰在櫃子邊緣落下,跌在曲硯濃的手心裏。

曲硯濃随手握住了那枚被符陣封印的圓球,目光随意地一瞥,透過符陣,望見那圓球的模樣,不知怎麽的居然一怔。

微不可察的月華氣息從符陣下滲透出來,若非她修為高深,神識極度敏銳,只怕根本察覺不到。

這分明是一枚月華珠。

千百年前的回憶都到心頭,她想也沒想,将那枚月華珠往另一只手上附着的觸手上送。

“給——”她說,“我欠你的月華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