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凍海(二)
曲硯濃心情不太好。
她板着臉坐在舟船中,海浪帶起的水珠迸落如雨,噼裏啪啦地落在船板上,卻獨獨繞開了她,連她的鬓角也不曾沾濕。
她已經知道了被她的釣餌吸引過來的那只妖獸究竟是什麽了。
“鯨鲵。”她慢慢敘說着這兩個字,像是在咀嚼一塊從未嘗過的饴糖。
妖獸是比人類修士更重視血脈的存在,妖獸的未來命運幾乎在出生的那一刻便已決定了,大妖的後嗣注定也将成為大妖,而普通妖獸的後嗣也往往不會比它們的雙親強大多少。
傳說中,鯨鲵出生時便有金丹修為,成年後晉升元嬰,稱霸海域,在海水中幾乎沒有任何天敵。
被幻蠱水母吸引來的就是一只已經步入元嬰的成年鯨鲵,在這片不凍之海上,足以讓任何一只妖獸瑟瑟發抖。
也難怪幻蠱水母忽然間發了瘋一般地自爆。
在曲硯濃還是魔修的那個時代,經常有元嬰大妖離開栖息之地,吞食凡人與修士,無論是魔修還是仙修,在互相打得不可開交的間隙,都必然要分神去抵禦來自妖獸的侵襲。
她見過許許多多的妖獸,也親手斬落數不盡的妖獸,只是從沒見過鯨鲵。
“……鯨鲵生于碧海,遨游于汪洋,據說每年初春之時,冰河解凍,鯨鲵便會順着地脈浮流一路游向江河,這也就是尋常水域偶爾也會流傳出遇鯨傳聞的原因。”一次沒話找話的閑談裏,衛朝榮曾聊起,“瀚海無盡,很難尋到鯨鲵的蹤跡,如果你想見一見鯨鲵,可以等初春時節,守在江河入海之處,也許就能見到。”
曲硯濃的思緒忽而一頓。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衛朝榮”這個名字了,就像她很少回憶過去,往事那麽遙遠,隔着千萬年,細節都淡忘,而那些曾經熾烈灼熱的愛恨喜樂,也都随着她日久彌深的道心劫而變得陌生。
有時她回憶起從前,總覺得那像是另一個人的故事,奔湧着另一個人的情感,與她無關。
“衛朝榮”這個名字曾是她自少女時的全部情思,貫穿了她晉升化神前的每一分愛恨,可現在想起來,卻像是隔着霧看花,涼薄又朦胧。
一個讓她念念不忘地喜歡了很多年、有一定可能也很愛她的前任情人——曲硯濃最終決定這樣定義他。
應該也不算是很重要的人吧?
她無所謂地想,反正他早就死了,忘了,也就忘了吧。
她只要記得初春的鯨鲵傳說就可以了。
千年之後,她真的在江河入海之處見到了鯨鲵。
曲硯濃握住釣竿,從舟面上站起身。
“我好像說過,”她語氣很平淡地說着,“山海域內,不許元嬰妖獸踏足。”
“奔赴萬裏,入我盤中。”她說,“看來我只能感謝你盛情款待了。”
*
申少揚在風浪裏翻滾。
紛亂狂暴的靈氣狂潮将他裹挾在內,但好在尚未卷入風暴中心,他只是沒法掙脫,而不是已經奄奄一息,還能掙紮着拼一線生機。
左手上的黑色戒指閃過一點不起眼的光亮。
“定神。”一道沉冽寒峭的聲音從戒指裏傳來,言簡意赅,不帶一點贅述,“破浪式。”
這聲音很奇怪,并不是在耳畔響起的,不僅和凡人能理解的交談大相徑庭,也不是修士之間常見的傳音入密,而是直接響在申少揚的神識間,簡直像是他自己憑空生出的雜念。
倘若在路上随便抓一個修士過來,聽見這樣詭異的傳話方式,必然會驚駭莫名。
但申少揚已經習以為常了。
他把胸中翻湧的氣血強壓下去,勉強凝神,去回憶這位前輩所傳授的那套劍法裏不太常用的破浪式,還有點邊角料般的精神苦中作樂地想:前輩還真是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啊。
三年前,申少揚在翻越莽蒼山脈時不慎從懸崖峭壁上跌落,本以為要一命嗚呼,卻沒想到從昏迷中醒來時,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傷,而左手上多了一只烏黑如墨的古怪戒指。
戒指裏寄居着一位神秘而強大的前輩,僅憑只字片語便能輕易将申少揚修練中的困惑盡數解開,為他指明迢迢仙途的方向。
申少揚問過這位前輩的名諱,但沒有得到答案,甚至沒有得到一個能作為指引的特稱。
“你喚我前輩便可。”前輩這樣平淡地回答。
于是,三年光陰似流水,申少揚翻越了茫茫大山,實力也實現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好不容易穿越了界域間的青穹屏障,來到了山海域,參加了山海域最富盛名的阆風之會,一口氣闖入了前六十四名……申少揚還是不知道前輩是誰、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要幹什麽。
據前輩自己所說,他是千年前的修士,意外隕落,沉寂多年,直到申少揚得到了他的靈識戒,他才能借申少揚的視野重見人世。
申少揚對此保持懷疑。
因為在這三年的接觸中,他感覺前輩并不像是虛弱到沉寂千年的狀态,反倒像是蟄伏已久蓄勢待發,不過是因為一些限制,只得借着他的視野看人間。
前輩惜字如金、沉默寡言,除非必要幾乎不與申少揚交流,故而申少揚再多疑問也只能藏在心裏,不敢多問。
唯一能确認的是,在他命懸一線的時刻,前輩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申少揚握緊手中劍,催動靈氣,蓄勢待發。
嘩——
巨浪翻湧,從他身側呼嘯而過,磅礴似山崩。
就是此刻!
申少揚手中靈劍猛然一揚,竭盡全力,朝靈氣狂潮最薄弱處奮力奔躍,築基後期的全部靈氣運轉到極致,幾乎要将他花費三年拓寬到尋常修士數倍的筋脈撐裂,他也咬着牙硬生生忍下。
全部心神孤注一擲,只為那一劍。
劍尖上靈光閃爍,破入浪潮中,周身風暴忽而一輕。
他一鼓作氣,沖破風浪,沖入空曠海面,将風暴甩在身後。
擡眼,風煙俱靜,絕處又逢生。
“太強了兄弟。”身側有人說。
申少揚猛然回過頭。
富泱打濕了半邊頭發,立在不遠處的海面上,渾身上下沒半點傷,正拿着一塊白絹,一下一下地擦着被海水打濕的頭發。
申少揚目光一掃,愕然。
他靠着前輩在關鍵時刻指點,方才能從靈氣狂潮中脫身而出,本以為他以築基後期的修為,闖出元嬰妖獸掀起的風暴,無論放在哪裏都足以自傲了,沒想到富泱竟能和他同時逃脫,毫發無傷。
果然,阆風之會上荟萃五域天才,藏龍卧虎。
富泱見他盯着自己看,很大方地一伸手,不知從哪摸出一塊新的白絹來,慷慨解囊,“我們望舒域的六色蛛絲絹,日光下能呈六色,還挺好看的,也很能吸水,很好用。”
申少揚語塞,剛想說他不是想要對方的絲絹,富泱已爽快地一擡手,将那白絹扔了過來。
他只得伸手接過,道了聲謝。
“小意思。”富泱語氣輕快,“我和一家絹絲坊約好,為他們多找些客源,賺些小錢零花,你若是用着覺得好,可以再來找我,我這兒比別處便宜一成半。”
申少揚沒想到這随手一接,背後竟還有這樣的淵源,簡直大開眼界。
“那就多謝,我有需要一定找你。”他含糊地說着,心裏卻想着:他多半是不會去找富泱買這什麽六色蛛絲絹的。
真要是想買,還是要選那些數得上號的大商鋪。
也不是質疑富泱的人品,而是……誰會找剛認識的人買東西啊?
富泱微微一笑,好像不知道他這一聲謝裏有多少敷衍,悠然輕快,“客氣了。”
申少揚稍稍松了口氣,趕忙轉移話題,“也不知道剛才的風暴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說着,回過頭,朝來處一瞥,卻在目光一觸時眼瞳驟縮——
“轟!”
滄海倒懸。
那滔天巨浪奔湧翻騰的源頭,如覆海玄龍升天,騰起一道蒼茫磅礴到言語幾乎難以描繪的長虹,登淩駭浪,按捺狂瀾。
天虹之巅,一道缥缈驚鴻影遙遙而立,虛虛握着一杆釣竿,微微擡手,百丈玄絲揚上青天,帶起漫天風浪、無邊晦暗。
分明還是白日,天色卻不知何時忽然暗了下去,不見天光。
申少揚迷惑極了,極力仰起頭一望,不由瞠目結舌:原來在那百丈釣線的盡頭,竟牽引出一只身形龐大如島嶼的鯨鲵,遮蔽了近處天光雲影,這才叫人以為白晝黯淡。
那道立在雲端的驚鴻照影,随手一掣,竟将只存于傳說中的滄海長鯨從海中輕飄飄釣起,遮天蔽日、覆海翻江。
安得長竿三百丈,為君橫海掣飛鯨!
什麽樣的實力,竟能讓元嬰妖王如尋常游魚般挂在釣鈎上無力掙脫?
申少揚不覺屏住呼吸,動也不敢動,也忘了這具軀體屬于他自己、可以動彈,他心裏閃過很多個名字,都是這些日子來到山海域後聽說的,每一個都曾伴随着數不清的戰績和傳說,每一個都光鮮亮麗讓人崇敬。
究竟會是誰?
雲端上的驚鴻照影垂首,望着那龐大駭人的長鯨。
“沒人告訴過你山海域不許元嬰妖獸入內麽?”她聲音很清淡缥缈,不帶一點煙塵氣,聽着便似世外神仙,超脫紅塵俗世,“我允許你越過青穹屏障了?”
申少揚忽而福至心靈,那些被他揣摩了數遍的名字全都抛之腦後,只剩下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原來是……曲硯濃仙君。”他喃喃,“難怪,也只能是她。”
五域四溟之內最威名顯赫的陸地神仙,山海域的無冕之主,天下無人不識的化神仙君。
也是這世間無可争議的,天下第一。
似乎聽見這一聲呢喃,雲端上的驚鴻照影忽而偏過頭,朝申少揚不經意地望了一眼。
只這一眼,綿長亘古,湛然如月。
申少揚呆立在那裏,七魂六魄都游蕩天外,找也找不回來。
就在此時,一聲指點後長久沉寂的玄黑靈識戒中,忽而傳來沉冽之聲,炸響在申少揚的神識中,比從前聽過的任何一句都寒峭凜冽、鋒芒畢露,不帶一點寬和:
“她特意看了你一眼。”
原來字句也能如刀鋒一般沉冷凜冽,砭人肌骨。
申少揚一個激靈,回過神來,茫然不解,“……前輩?”
靈識戒裏的那個人問:“你剛才做了什麽?”
申少揚一頭霧水:“我什麽也沒做啊?”
靈識戒中沉默了。
短短的一二個呼吸裏,這沉默也像是江河濤濤無聲奔湧。
不知怎麽的,申少揚忽然意識到,這是他遇到這位前輩後,第一次聽見前輩主動問起某一個人。
“前輩?”他福至心靈,試探性地問,“你……以前是不是認識曲仙君啊?”
無人應答。
靈識戒又沉寂了下去,再也沒了聲響。
那個靈光一閃的猜測,也像是落進了茫茫的風裏,吹向天涯,無從回響。
申少揚聳了聳肩,放棄。
他已經習慣了,前輩話很少,總是言簡意赅,一句也不多,幾乎從來不透露過往。
就像一個沉默的謎團,無意為人解開。
申少揚仰起頭,看見遠天飛來數道流光,不知是為誰而來,不由把剛才的問題忘的一幹二淨,去琢磨起新事來。
申少揚不知道,方才在千萬裏之外的南溟盡頭,一道無窮無盡的幽邃天河下,無人知曉的亘古荒冢裏,一道浩渺磅礴的靈識緩緩蘇醒,順着靈識戒跨越萬裏,投來這千年裏第一次得見天日的一瞥——
一千多年後,他又見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