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延與玉映的相見只有短短一柱香的時間, 除了玉映說的那兩句話,兩人之間再無言語。
千言萬語, 最後都盡在這不言中。
宗延走後,玉映的眼睛一直注視着牢房外,她在等一個人。
雖然說她是生他氣的, 可在這最後的時刻,她還是想見見他。
畢竟夫妻一場,恩愛一場,患難一場。
可時間過了許久許久, 久到甲士都來帶她去誅仙臺了, 她等的人都沒有出現。
她自嘲,原來是夢一場。
她在那個人的心裏,果然只是個用來度過繁育期的工具。
她始終比不上, 那一縷白月光。
她被押到誅仙臺的時候, 周圍早已聚集了許多仙家, 個個神情冷漠,亦或者,是根本也不敢有感情流露。
誅仙臺前,天帝高坐,神色威嚴, 頭頂的牌匾上四個大字:奉公不阿。
臨祈臨璎兄妹也在, 今天這場極刑,除了警告三界,也是給他們二人看的。
“哥哥, 你覺得玉映會相信我們的話麽?”臨璎用神識問道。
“她只會相信一半。”臨祈回道。
“那她豈不是不會去反抗?”
“她又不是傻子,即便她全部相信,她也不會去反抗,她為了她的家人,會甘心赴死。”
“那我們做的那些豈不是白費?”
“不會白費。”
“為什麽?”臨璎不解。
“因為我扮作天庭的使者告訴她母親桃三娘,如果那十三道雷劫之下玉映還能活着,天庭便會放過她。”
“所以,你的意思是,桃三娘會來替玉映受刑。”
臨祈看了看周圍的仙家:“可能已經來了。”
“所以,她為了保護桃三娘,肯定會不惜代價。”臨璎嘆道,心中亦有些不忍:“哥哥,我們是不是做的太過分了?”
臨祈笑了笑:“若這妖族,只有你我二人,那我們所做的的确罪不可恕,但我們所為的千萬妖族,犧牲一兩個人的性命,值得,至此以後,我們好好待玉承吧,算作補償。”
玉映被判的是天雷之刑。
但這雷刑卻不是雷神來施法,而是九重天一件極厲害的法器,東極钹。
此钹千年只能用一次,所以能量極大,遠甚雷神之雷。
一道散修為。
二道毀仙身。
三道碎元丹。
四道歸混沌。
一般而言,四道天雷就可以殺死一個仙人,且死前痛苦萬分。
可天庭卻要用十三道天雷,只因他們怕碎不了那飽含妖力的元丹 ,而且,玉映還有一把三界唯一的玉髓。
妖族寒鐵已被悉數破了,這首功的玉髓便也兔死狗烹。
宗延與鳳兮也來了,期間鳳兮一直緊緊握着宗延的手,她擔心他會再如上次那般,用元神去護玉映。
玉映很快就被綁到誅仙臺上,她的腳下的爆旋的狂風,撕的她的手臂和臉頰道道傷口。
“行刑。”一聲號令傳來。
沒有多餘的話語,只有最殘酷的聲音。
兩個雷官一人執着一钹然後對撞。
轟的一聲巨響,第一道天雷直劈玉映頭頂,哇的一聲,她吐出一口鮮血,臉色蒼白如紙。
但是,她硬受着,如臨祈所說,她還有家人,她不能再連累他們,且那些話是妖族之口,無法全信。
即便事實真是如此,她也無法憑一己之力去改變。
這是她的悲哀。
這浩浩三界,本就不是一個人的三界,它錯綜複雜,盤根錯節,不是她去刺殺天帝就可以解開的。
今日這些來圍觀的人裏,又有幾個敢對侵天秘境說自己問心無愧。
很快,第二道天雷降下,她破碎的衣衫之下,只剩森森白骨,白骨之下,一條泛着紅光的玉髓,一顆透着紅暈的元丹。
“看 ,元丹果然充滿了妖力。”有人大聲喊道。
“沒錯,玉髓也被沾染了妖氣。”有人附和。
但更多的人,是沉默。
第三道天雷又降。
玉映最後看了眼人群,默默的閉上了眼睛。
可是,天雷雖降下,預料中的碎丹之痛卻沒有發生,人群中傳來陣陣驚呼,緊接着她感覺自己被一個熟悉的懷抱抱住。
睜眼一看,她不敢相信的叫了一聲:“阿娘。”
桃三娘口吐鮮血,眼中滿是憐愛:“阿映,別怕,娘在呢。”
因為桃三娘的出現,雷官停止了雷擊,衆人紛紛看向天帝。
天帝怒道:“私闖誅仙臺,藐視天條,罪不可恕,一同擊殺。”
第四道天雷立刻降下,可還未落到桃三娘身上,一青中帶紅的長劍飛出擋下這一擊,是玉髓。
兩件三界至寶相撞,天地為之變色,衆仙五腑俱傷。
臨祈見狀,神色嚴肅,因為萬花鏡中的景象到此便結束了,他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情。
因為萬花鏡開啓過度,下次開啓,估計還要等上一千年。
他現在唯願玉映奮起一擊。
“我阿娘是無辜的,懇請天帝饒過。”她拼命喊道,聲音透過她的白骨傳出去。
可天帝看了眼那擋住天雷的玉髓,眼神一凜:“繼續。”
無半分憐憫與仁慈。
第五道天雷夾着毀天滅地的力量而來,在這嗡嗡的讓人幾乎失聰的聲音中,玉映白骨的眼眶中生出一雙紅眼,帶着仇恨與憎惡,白骨的手指微微一動,那懸在上方護住她的玉髓狠狠纏上降下的天雷,直直沖向天帝的寶座而去。
天帝大驚失色,眼見逃不過,只得現出應龍真身抵擋。
随着一聲響徹天際的爆裂之聲,應龍重重摔下高臺,而那臺上“奉公不阿”四字,也化成粉末散去。
而玉髓,也因接連抵抗天雷和天帝的真身之術,在這巨大的沖擊中裂成數塊碎片掉下誅仙臺向人間落去。
“保護天帝。”有人驚叫,現場一片混亂。
趁亂之間,玉映扶住母親想要逃走。
“攔住那妖女。”有人監視惦記着她。
那人一嗓子後,無數厲害的法器向她們母女二人飛來,皆是要取她們性命。
玉映擋在母親身前,挨了無數重擊,當即元丹震蕩,幾欲碎裂。
那些法器正要卷土重來,突然又一條應龍飛起直向玉映和桃三娘撞去,接将二人重重撞下誅仙臺。
是宗延。
誅仙臺下,無仙可還。
所有人都以為宗延是為父報仇,替天行道,唯有鳳夕怔怔的看着宗延,難過的離開。
她明明那樣的求他,求他看在孩子的份上,可他還是去了。
而宗延,他也不知道她們母女二人能不能活下來,但他知道,她們如果還留在這裏,是絕對不可能生還的。
而在這剛過去的滾滾天雷中,有一處地方也處于萬劫不複的邊緣。
離恨天宮內,全被結界封住,任何人都進不來,也出不去。
闵序和玉映的寝宮外,道德天尊和宮裏所有人席地而坐,手上結印,嘴裏念着法咒,就連最小的花花都在此列。
而在這些人裏,還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他面容剛正,頭戴紫金冠,腰間一古樸銅鐘和鐵锏,正是那冥司帝君寧鈞。
他也在這關鍵時刻前來相助。
誅仙臺傳來第一道天雷之時,闵序便已化出了鵬身,幾乎沖破了那三千六百道符咒。
第二道天雷時,鵬鳥振翅,離恨天宮地動山搖,守護之人皆七竅流血幾乎堅持不住,唯有道德天君與冥帝不動如山。
第三道天雷而下,鵬鳥一聲悲鳴,鳴中帶血,凄涼至極。
第四道雷聲後,鵬鳥伏地,眼中流下血淚。
第五道天雷後,再無雷聲,鵬鳥亦無聲息。
只餘萬念俱灰的一聲輕喚:玉映。
“孩子們真不讓人省心啊。”寧鈞嘆道,頭上白發又生了數根。
“是啊,太操心了。”道德天尊的脊背也彎了些。
誅仙臺下。
桃三娘緊緊的抱住玉映,她的身體已經被誅仙殺風劃出數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而經過兩道天雷和數種法器攻擊的玉映,在這殺風之中已經昏迷不醒。
母女兩人再不離開這裏,便要魂飛魄散了。
桃三娘看着昏迷的小女兒,滿臉疼愛,然後,她的面容及身體漸漸消失,一棵巨大的桃樹化形而出,萬千樹枝将玉映緊緊包裹住,為她阻隔誅仙殺風的傷害。
那一樹的花葉,化作了漫天的血雨。
在母親的保護下,玉映的身體也漸漸長出血肉,而她百物袋裏的藏天鏡,也因沾染血後将一樹一人隐藏起來。
所以趕來的天兵天将在外面瞧着殺風裏,一直沒有見到兩人的身影。
“看來,她們是已經魂飛魄散了。”
“誅仙臺下,不可能有活口,應該是死了。”
“先別妄言,妖女詭計多端,我們再去下界查看查看。”
“是。”
那一天,凡間的人類全都是在心驚膽戰中度過的,那一聲聲的天雷像是要撕裂這九州大地一般。
“爺爺,為什麽要打雷啊,我好怕。”吓得瑟瑟發抖的小孫子問道。
白發的老者緊緊将小孫子抱在懷裏:“那是天神在發怒。”
冥司。
因那天雷之刑,位于西海之西的黃泉島上,冥司也感受到了震動。
玉煙站在窗前,看着天空裏那巨大的閃電,心中很是不安。
許久之後,天空才安靜下來。
一夜後,她終于等到了前來送飯的侍女,在她的軟泡硬磨恩威并施之下,侍女終于将九重天發生的事說了。
“少君有去九重天嗎?”她沉默許久後問道。
侍女搖了搖頭:“沒有,少君一直在冥司陪帝妃下棋。”
“哦,在下棋啊。”她凄然笑了笑。
原來他,放棄了她和她的所有。
三天,當她終于得了自由,宮外總是有人探頭探腦,她知道,那是冥司各宮派來打探消息的人。
他們也許都沒有惡意,不過她也不在乎了。
她換下繁複的宮裝,穿上她未嫁時最喜歡的一套粉衣,然後用一根桃枝绾了一頭青絲,最後只帶了一名侍女走出宮門。
“少妃,您要去何處?”一直跟着的侍女問道。
她瞧着忘川水流來的方向:“随便走走,哦,我忘了拿我的帕子了,你回去幫我拿來吧。”
侍女回來後,卻也沒尋見她那溫柔恬靜的少妃。
後來,有人在忘川的源頭空空潭中發現了一套粉衣和一支桃簪。
空空潭,弑神之水,不化俗物,不化凡魂,只弑仙神。
那一天,冥司所有人都看見,他們那高傲的衡元少君,化出巨龍真身,悲鳴的沖進潭中,只為尋他那少妃的一縷魂魄。
他們見到他在入水的那一刻,鱗甲被潭水片片剝落,血肉被腐蝕,整個潭中都是紅色的血水,可他還是義無反顧的向那深不可測的潭底潛去。
最後他被帝君救上來之時,只剩一架白骨和一顆微弱跳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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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轉星移間,轉眼已千年。
人間。
宣城。
五月的宣城,與往年比要熱鬧許多,因為城中來了一個說書人,專講神仙們的故事,所以吸引了無數的聽衆。
說書人扇子一搖:“上次我們說了西海龍宮的公主愛上凡人的事,今天我們來講一講當今三界最不能得罪的人,那就是玉衡山的無極少君玉承。”
“為什麽他是最不能得罪的?”有人問道。
“哼哼。”說書人得意的一搖扇子:“待我給你們講一講他背後的靠山遍知道了,這無極少君因少年時失了魂魄,雖最後找了回來,但聽說因被兇獸九嬰嚼碎過,所以怎麽都沒粘好,以致現在雖然一千三百多歲,相貌也是無雙,可還是有些不同常人,不過,他的兩個姑姑,一個曾為冥司少妃,一個曾為離恨天宮少妃,所以關系網還在這裏的。”
“可這又如何,你不是說她們一個自殺一個被殺了麽,難道那兩位少君還戀着舊情?”
“戀不戀舊情我不知道,畢竟那是他們的私事,老夫可沒那個本事去找他們問,但老夫聽說,他二姑姑歸于混沌後,他便被冥司接走,足足教養了三百年,但不知怎麽的,明明規矩嚴苛的冥司,卻将他養的是無法無天,經常将其他仙家的孩子打的是鼻青臉腫,可那些仙家不但不敢找麻煩,還主動上門道歉,你們可知為何?”
“有人寵呗。”
“沒錯,還是被冥司極厲害的人寵着才行,後來,他小姑姑所嫁的那位離恨天宮的主子一看,不行,這樣下去這孩子怕是要毀了,于是接到離恨天宮,又教養了三百年。”
“那他應該變好人了吧。”
說書人搖了搖頭:“并沒有,他呀,更加的無法無天了,連新登基的天帝的兒子都敢揍,而且天帝還親自上門去賠罪,且在九百歲的年紀,無功績無家世,府中就一寡母,竟然就被封了少君之位,獨掌天下玉靈,這可是洪荒以來第一人。”
“哇,那豈不是沒人敢惹他?”
“目前來說是這樣的,這四海八荒之內,也就他敢橫着走,不過,據說他每一百年都要來一次宣城。”
“為什麽?”
“誰知道呢,也許是來懷舊,也許是來祭拜。”
“所以,我們是可以看到神仙了?”有人歡呼。
說書人翻了個白眼:“你見到了又怎樣,你又認不出,就算現在有個神仙在這裏和你們一起聽老夫說書,你們也認不出人家來。”
他說完,眼睛裝若無意的看向坐在角落的一個年輕女子,女子容貌清秀,眼神明亮,一身月白的衣衫,樸實又幹淨,看起來像是城裏哪個小戶家的女兒。
聽衆們紛紛看向自己身邊,但他們沒有發現一個長得像神仙的人。
女子也向四周瞧了瞧,然後掏出幾塊銅錢放在桌上離去。
她走出戲樓後,擡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此時已是下午,太陽已經開始西沉。
“王央姐姐,我回來了。”一模樣極俊的少年從街上飛奔而來,只是步伐看起有些奇怪。
女子一把扶住他小聲道:“和你說了多少次了,剛修成人形不要這樣跑,小心又露出你的爪子來,再吓到別人可怎麽好。”
少年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我一興奮就給忘了,姐姐莫要司生氣,不過我打聽到了,說那些玉石就是在這城外的荒山撿的,據說是千年以前,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天上掉下一塊玉石,雖小小一塊卻将那山都給砸平了,都說那玉石是天上神仙的東西呢,後來很多人去挖,不過沒挖出什麽,倒是最近這百年來,山上突然多了很多玉石,有人說是當年天上掉下來的那塊玉石生的。”
“那我們也去看看吧。”女子溫柔道。
“好,我來帶路。”少年說完便笑着向前跑去。
女子無奈的搖了搖頭,然後又回身看了看身後的客棧,眼神略帶悲傷,但她很快的調整好情緒向少年的方向走去。
她,終于重回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