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是喬振國打來的。
喬月大學在臨安市上的, 喬佳燕專科也在外地上的,兩人畢業後都遠離冬鎮。家中只留了喬振國與莫春紅兩人為伴。兩人年紀都大了,平常的小病都不會麻煩孩子, 但是這一次要嚴重些。
冬鎮因為城鄉建設,被政府拆遷全部改成了樓房。莫春紅則是在下樓時踩空摔了下去。人當時就昏了過去, 喬振國上班不在家,還是別人發現将她送去的醫院。
“你媽媽從樓上摔下去了!”
喬月接到喬振國電話時, 人頓時就吓懵了。急急追問幾句, 喬振國也是被吓到了, 磕巴着說不明白。總之情況很危險,出了好多血。
“喬叔你別着急,我馬上回家!”喬月放下電話便回屋收拾東西。
江如秋沉沉看她一眼, 假意關心:“發生什麽事了?”
“我媽摔下樓梯了,我要回家一趟!”喬月的眼急紅了。因為擔心莫春紅,淚在眼裏打轉,心也被高高懸挂。
喬月的動作很快。她只随意裝了幾件換洗的衣服,行李箱便收拾好了。
江如秋在一旁看她, 不言不語, 內心卻翻騰着。
他本就不是正常家庭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他的家庭環境給他帶來的只有痛苦。所以江如秋很難體會到喬月對父母的關心。在他看來,只覺得親情純屬是多此一舉, 甚至讓他作嘔。不僅他的, 連喬月的家人都讓他厭惡。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說出來。
他也清楚莫春紅對喬月的影響力。莫春紅早年喪夫, 帶着喬月改嫁到喬振國家,自此小心翼翼維持家庭關系。雖然給喬月的關心少之又少, 但在喬月心中卻極其重要。
是以,江如秋并不敢貿然觸動喬月心底那對莫春紅的愛。
雖然這讓他難受至極。
“喬喬,你先別急。”他走到喬月身旁, 看一眼她收拾好的行李箱,壓下心中的沉郁,道:“等晚上,我和你一起走。”
喬月不安:“可我擔心啊,那是我媽媽,她年紀已經很大了,樓梯那麽高,萬一,萬一她出事了怎麽辦!”
江如秋握住她推行李箱的手,“你回去又能幫上什麽忙呢?她已經送去醫院了,你叔叔也在醫院,你先別自己吓自己,讓我陪着你好嗎?你一個人回去我也不放心啊。”
喬月現在整個人都慌了。這種感覺她曾經歷過一次,那時江如秋躺在血泊中,她的心情比現在更甚,六神無主、飄忽不定。不同的是,她當時身邊一個人也無,現在卻有江如秋在身邊安慰着。
喬月因為莫春紅的緣故,一整天都不安。定好了半夜的火車票便一直在家等着。不僅吃不進飯,連水也喝不下。江如秋實在看不下去,硬喂了她些米粥。垂眸看她泛白的臉,心裏沉沉。
“……別擔心。”
喬月本就慌,腦袋都是懵的。一整天時間她一直盯着手機,生怕再有電話進來是不好的消息。江如秋在她身邊她也顧不上了,只想着快些回家。
可剛才那一聲,乍一聽是安慰話語。可是語氣間的不耐與強勢讓喬月心尖都開始發顫。連回頭看一眼江如秋的勇氣都沒有。
“喬喬。”江如秋察覺到她僵硬的身體。臉色稍微變化,溫聲叫他的名字。
他剛才确實是存着嫉妒。叫她別擔心也不是安慰,而是看她因為莫春紅而着急的白了臉,連飯也吃不下去,胸口就悶悶難受。似要喘不動氣,心底有個聲音叫嚣着“別讓她走”!
可他不能……他不能這樣做…..
江如秋掩下眸中血紅。
天一黑,喬月就打車去了火車站。冬鎮是小地方,沒有直通的高鐵,只有火車。喬月在火車上接到喬振國報平安的電話。
莫春紅到底命大,頭先着地,只輕微腦震蕩,修養幾月便好了。所幸身體并無大礙。
喬月的心稍稍放下。
去了醫院看到莫春紅,雖然喬振國在電話中一個勁的說莫春紅并無大礙,但看到病床上躺着的瘦小婦人。她的額頭上包了一圈的紗布,可見磕破了頭,見了血。不過是怕喬月太擔心,這才往小裏說。
喬月心中再擔憂,到了莫春紅的面前,望着幾月未見的她,只輕輕說了句:“我回來了。”
喬振國在一旁看見喬月回來,連忙讓出位置讓喬月坐下。他跟莫春紅雖然是半路夫妻,但到底相互扶持了多年,感情早就深厚。見到對方的孩子,還是多有拘謹。
“叔叔您陪着我媽,我去交藥費。”
喬振國忙起身阻攔:“不用你的錢,我跟你媽這幾年都存着錢!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媽媽念叨了你好久,叔叔去交錢。”
喬月将他攔住。兩人這幾年年紀大了,幹活也賺不了多少錢,再說她都大了,總不好再讓老一輩花錢。
安撫住喬振國,喬月便出去交錢。
莫春紅這一摔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大大小小的檢查也花了不少錢。
喬月手中有一張日常花銷的卡,是每月從江如秋以及她的工資中提的,平時的小錢則從手機零錢裏出。
早幾年她跟江如秋在臨安市安家,買房子買車以及裝修家具都是從卡裏提取的,這一年多喬月的花銷也沒動過這張卡,裏面剩下多少她心裏是有數的。
手機零錢不夠,喬月便刷卡。她記得這卡裏還剩小幾萬,但機器卻顯示餘額不足。後面還有人排着隊,她按下心中不解,又輸了另一個卡號,交錢成功。
喬月拿着手中的卡,心想着錢去哪裏了?這張卡裏大都是她工作時存下的,所以對數額格外清楚。
不過她想了許久也沒有理清楚,所幸先放下。去食堂裏買了些飯捎到病房裏,讓喬振國回家休息,她則在病房裏陪莫春紅。
莫春紅已經睡下了。她年紀大,又遭此一禍,身體是吃不消的。喬月等他睡下後才敢大幅度的動作,将病房的角角落落都查看了一遍,并小聲叫江如秋的名字。
真是奇怪,她進醫院時還看到江如秋跟在他身邊,現在卻找不到了?白天他能去哪裏?
喬月心裏着急。
她跟護士交代了一聲,說她有事需要出去一趟便離開了病房。醫院裏并不安靜,走廊上到處是人聲,或交談或争吵哭泣。喬月一直低着頭,循着地上快要消失的血跡,走到了一間漆黑的房門前。
是醫院的地下室,應該是通往太平間的地方。喬月心裏打怵,不敢再往下走。剛想轉身離開,可見不着江如秋她心裏又不安。
只能貼着門小聲喚江如秋的名字。
“江如秋,江如秋……”
底下傳來噠噠聲響。
一門之隔,聲音急促又劇烈。
喬月屏住呼吸,臉色煞白。雙腿已軟,剛與門後那雙血紅眼珠對上時,差點便軟倒在地。
“……啊!”
尖叫只出了一半,就被江如秋捂住。他從門後出來,一手捂着喬月的嘴,另一只手攬着她腰拖到了底下。
門外,溫度适宜。門後,冷氣徹骨。
江如秋一松開喬月,胸膛上便挨了幾拳,力度輕輕,砸的他眼裏笑意不斷。
“你,你吓死我了!”
江如秋任她捶打幾下,并不阻攔,末了還笑道:“來找我?”
喬月心裏還存着氣,快要吓死她了。她本就膽小,又是醫院這種地方,乍一看見地下室,腦海裏全是些臆想的東西,又與他對視,魂都快吓沒了。
“才不稀罕你呢。”她賭氣。
江如秋卻滿臉笑意。
起初他随她身後來到醫院,見她的注意力全都在莫春紅身上,心裏嫉妒的要命,恨不得立時把她撸回家中去,誰也不讓見。後來天亮,他不要命似的跟在她身邊,可陽光灼熱,似要扒下他一層皮,他實在忍受不住,這才躲到太平間。
沒想到,喬喬竟親自來找他。
他心裏實在開心。
“喬喬喬喬,你真好。”江如秋低頭,在她臉上淺淺落下吻。眼神盯着她怎麽也移不開。
喬月被他親的發癢,笑着躲他。怕意也因為他的癡纏消了大半,她窩在他懷裏,道:“這裏怎麽這麽冷……”
擡眼,視線落在江如秋的背後。喬月的眼瞬間瞪大。
她幾乎軟倒在江如秋懷中。
透明冰櫃中放着的東西讓她渾身發冷。只想立馬離開這裏。
“怎麽,你害怕?”江如秋低聲在她耳邊問。
喬月點頭:“當然怕。”
“可我也是啊。”江如秋松開抱着喬月的手,在她面前站直了身子,任她的視線落在他的臉上,伸手指指脖子,“比它們還要可怕。”
喬月順着他的手看向他染血的脖子,表情沒有變化,反倒又撲進他懷裏。
“是你就不怕。”她顫着聲音回答。
剛出了地下室,喬月的手機響起。是她不認識的號碼,本不想接,但江如秋緊盯着她,喬月只好接起,剛一接聽,按下免提,忽聽一道詭異女聲說火葬場,喬月差點把手機扔出去。
她連忙扣掉。
“這都是什麽事啊!打廣告也不能亂打呀!”
她将這電話加入黑名單。因着剛從太平間出來的緣故,看什麽都害怕,越發覺得黑名單裏躺着的這號碼吓人,立馬又删除。眼不見,這才安了心。
喬月長呼出一口氣,帶着江如秋一起進了病房。天已黑,沒了日光。莫春紅還在睡覺,喬月也沒有叫醒她。
病房裏人并不多,坐在凳上又不舒服。喬月自聽聞莫春紅跌倒後又一直沒睡好。索性讓江如秋坐在凳上,她則坐在他腿上,雖然涼,但卻因為他的支撐,讓她的姿勢不至于難受。
“我想睡一會兒覺。”喬月枕着江如秋的肩膀。因為莫春紅的病床靠窗,天黑角落裏光線又暗,喬月便放縱自己,動作随意依靠在他身上。
江如秋因為她的親近正是高興的時候。
“有人進來你要告訴我,別被人看到了。”喬月低聲一句,又道:“你幫我看着我媽點。”
江如秋眼中閃過厭煩,但沒拒絕,只低嗯了一聲,喬月這才放心睡去。
莫春紅在醫院裏修養了一周,已沒有大礙,便跟喬振國商量回家休息,省的在醫院裏還要多花錢。兩人告訴了喬月,喬月去問了醫生,沒有問題後便把莫春紅接回了家中。
喬月已經許久沒在家中住過。她心裏雖然愛重莫春紅,但母女兩人卻很少交心,加之喬月大學期間直到現在,一直跟江如秋在臨安市居住,只過年期間才會回家中一趟,難免有些生疏。
在家裏住了一天就要回去。
“小月,不能在家多住幾天嗎?”莫春紅見喬月收拾好行李箱準備走。期期艾艾站在門邊看她。
喬月沉默半晌,搖搖頭。
“媽你身體好了,以後上下樓注意點。手機要常放在身上,方便聯系人。我在臨安市還有事,今晚就走了。”
莫春紅沉默良久,最後實在忍不住,出口問道:“你跟莫醫生還聯系嗎?”
喬月不說話,看了莫春紅半晌,她才道出實情。
莫如謙雖然是心理醫生,但并不是莫春紅找去給喬月看病的。而是相親的。但莫春紅怕喬月抗拒,便央求莫如謙一起扯了個謊。想着兩人要是看對眼了就在一起,不行就好聚好散。
喬月本就覺得奇怪,哪有醫生還殷勤給病人介紹工作的。平時跟莫如謙交往,總覺得他熱情過了頭。原來其中還有這層意思。
喬月心裏是生氣的,但礙于莫春紅的出發點是為了她好,只得按捺下去。
“媽,我跟他一點關系也沒有。”
莫春紅突然道:“你是不是還忘不了江家那孩子?前一陣蔣勝出獄,在鎮裏吆喝了好半天,說當年他入獄是被江家孩子算計的,說的真真假假,媽不了解實情不好插嘴……”
“但是當年媽見過他一眼,也聽說過他家裏的情況。小月,當時媽心裏就不願意你跟他在一起,咱們家條件雖然一般,但姑娘争氣,合該找個更好的人。”
莫春紅其實一直擔心江如秋那種家庭裏出來的孩子,心理扭曲,未來指不定會做些傷害喬月的事情。說句實話,聽到那孩子死了的時候,她雖然也惋惜了一陣,但更多的确是松口氣。
她雖然只見了江如秋一眼,但他給她的感覺卻難忘。莫春紅平凡了一輩子,是頭一次被一位男生看的渾身發冷。像是被毒蛇盯上般。
她苦口婆心勸道:“媽知道那孩子對你好,可是無風不起浪呀。他人沒了,媽也不好背後說他什麽,只是你千萬不能在他身上栽倒了就不起來呀。人生那麽長,媽不願意看你耽誤了大好年華。”
喬月仔細聽她講話。忽然慶幸在莫春紅進來前,将江如秋打發了出去。
“……媽你到底什麽意思?”
莫春紅不再扭捏,直言道:“小月你現在年紀也不小了,女孩子嫁人最重要,過了這幾年,再找好的就找不到了。你姐姐佳燕跟他對象過了年就要商量結婚的事情了,你們倆一樣大,小月你現在要趕緊定下來。”
喬月面上表情始終沒有變化,只是停了手上的動作,直起腰看着面前勞累了一生的女人。
她是喬月的媽媽,喬月知她辛苦,所以從小便聽話。
爸爸死的時候,她知道莫春紅傷心,小小年紀便将對爸爸的思念壓在心底,反倒安慰莫春紅。後來莫春紅改嫁,丈夫喬振國是個老實人,又因喬振國與前妻育有一女,前妻沒少來家中找茬,喬月知莫春紅的為難,家中的活計能幹多少就幹多少。最後家務全部壓在她身上。
喬月從不曾有怨言。
當同齡女孩被父母捧在手心,要星星要月亮時,她卻一心想着如何讨好繼父一家如何減少母親負擔。她甚至不敢對母親說一句,讓她繼續在藝術高中學下去吧,她很喜歡畫畫,而且她學習也不好,她也不喜歡學習……
但她從不曾說一句。
因為她知道,說出來也不會實現。與其讓大家為難,不如她把所有的愛憎都壓下,做個聽話的好女孩。
喬月眼睫忽閃幾下,盯着地面上快要消失的血,小聲道:“可我現在,不想結婚。”
“小月,就當為了媽媽好嗎?莫醫生說對你很滿意,也在嘗試跟你交往,你看在媽媽面上,給他一個機會好嗎?媽媽打聽過,他是個好孩子。”
“他老家也是這附近的,明天就回來了。你去跟他見一面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