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卿之的記憶◎
李卿之擡手, 摸到濕漉漉的一道淚痕。
他哭了。
他為什麽會哭。
想問一問近神人殷長衍知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兒。
可近神人殷長衍立在原地,胸口破了一個窟窿。他雙眼輕輕地合着,他死了。
李卿之抿了抿唇, 人都死了,什麽都問不出來。算了,現在不是想這事兒的時候,得先把盒子送到鳴風谷喻白公子手上。
鳴風谷。
金逸風照常練習厲鑒扇舞, 喻白公子一邊對着鏡子描眉毛, 一邊督促金逸風不要偷懶。
王唯一邊看邊吃點心, 偶爾跟着附和兩聲, “金逸風,你動作不對, 手要再打開一些。”
“師父就算了,你哪兒來的底氣說我。你見過厲鑒扇舞嗎?你會跳嗎?”
“當然, 我還看過現場版呢。”
“我不信, 除非你來跳一段、呃……”
突然, 金逸風揮扇偶轉圈動作一頓。他眉頭擰起, 手不由自主地抓着胸口的衣裳, 身子躬着,似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金逸風,你怎麽了。”王唯一“騰地”站起來, 跑了過去。
喻白公子擱下眉筆, 快步走過來。皺着眉頭道, “怎麽回事兒?”
金逸風聲音帶着哭腔, 诶, 他為什麽會哭, “我好難過, 胸口像是被利刃剖開一個窟窿,冷風灌了進去。我難受死了,我想哭。”
喻白公子給金逸風把脈,一切正常。
厲鑒扇舞能把金逸風和殷長衍功體調整至最為契合的狀态。金逸風在鳴風谷一切都好,莫非是殷長衍出事兒了?
可殷長衍是近神人,誰輕易動得了他?
正沉思着,鳴風谷入口處的‘大風起兮’陣法被破,裂開紋路。
一個道絕世身影出現在眼前。
來人面容俊美,身量高挑。雖然穿明炎宗爛大街的宗服,可只要與他對視,你就會知道他絕非一般人。
正如腐朽陳舊的劍鞘擋不住不世名鋒的銳氣,來人通身氣度在場衆人沒有一個敢輕視。
他手上拿了一個盒子。
金逸風說,“你是……李卿之。”
金逸風不錯眼地盯着盒子。他能感覺到,那裏有他缺失的東西。
“師尊,怎麽是你。”王唯一連忙放下點心,狗腿地湊上去。
“喻白公子是哪個?”雖然是問語,但這裏只有一個人令人無法忽視。李卿之直視喻白公子。
“我就是喻白。道長不打聲招呼就闖進我家,是不是有些太過無禮。”
“若不是受人之托,我才懶得跑這一趟。”李卿之把盒子遞給喻白公子。
喻白公子狐疑地打開盒子,裏面躺了一顆心。他很快反應過來,這是殷長衍的心。
難怪殷長衍信誓旦旦叫他不必擔心,原來一早就打算挖出自己的心給金逸風。可人失了心,怎麽能活。
所以,殷長衍死了。
他竟然用性命來完成對自己的承諾。
面對這一顆心,他又怎麽有臉去使。
在場但凡長了眼睛的人,都看到喻白公子周身氣壓一瞬間降到最低,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兒來。
他毫不掩飾地釋放近乎于苛刻的殺意,一頭白發無風自動,擾亂了梳得精致的雙尾眉。
直視李卿之,“你,動的手?”
喻白公子語氣很輕,卻一字一頓,話似有千斤重敲在衆人心頭。
李卿之驚訝于喻白公子那純粹的殺意。那是只有待在死人堆裏,用一條條鮮活的人命才能堆出來的東西。
“是。”李卿之視線移到金逸風身上,“他說他要救一個人,這個人才十八歲,是師父這一生唯一的寄托。他請求我,挖出他的心髒。”
喻白公子才不管這麽多,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你殺了他。”
這人怎麽聽不懂人話,火氣大到蠻不講理。
李卿之蹙眉,“嗯,我動的手,有什麽問題嗎。”
突然,喻白公子憤恨中帶了一抹無力嘆息,“怎麽能……是你動的手。”
王唯一愣了一下,這是什麽情況,有點兒看不懂。
屈肘怼了一下金逸風,壓低聲音道,“我師尊和你師父以前認識嗎?”
“他們見過一面。”金逸風說。
“師尊一臉陌生,不像是見過喻白公子的模樣。”
金逸風十分肯定道,“他們見過,那時候我在場。”
金逸風小時候,喻白公子給他買衣服。喻白公子沒帶過孩子,買回來才知道弄了一堆女孩子的衣服。
金逸風氣得要死,賭氣脫了個精光跑出去裸奔。後來突發半心壞死,是路過的李卿之給扛回來的。
也因此,金逸風看不上明炎宗弟子,卻對王唯一寵愛有加——看在李卿之的面子上。
李卿之抿了抿唇,“憑什麽我不能動手?還有,喻白公子說得像認識我一樣,我很确定我們不曾見過。”
“我們見過。你這裏少了一年的記憶,對不對?”喻白公子指尖點了一下額頭,一字一頓道,“我抽的。”
李卿之驚訝道,“你說什麽。”
“別用那種防備的眼神看着我,活像是我偷了你記憶。你搞清楚,當初是你三跪九叩求我抽的。”
當年李卿之一夜之間失去褚行和衆多劍堂師兄弟,心痛到無以複加。他無時不刻地想着向明炎宗報仇,但褚行死前下了命令,禁止他二十年內對明炎宗出手。
李卿之差點兒被逼瘋。出門發瘋時,順手救了金逸風。
喻白公子感念他的恩情,建議道,‘你情緒已經在崩潰邊緣,再這麽下去,很容易走火入魔。要不要我幫你抽去不好的記憶?你會很輕松,至少也要比現在更快樂。’
抽去記憶?那怎麽行。
劍堂師兄弟們慘死在環線道,宗門下令抹去他們存在的所有痕跡。若是連他都忘了他們,那世間再也找不到劍堂的師兄弟們了。
‘沒這個必要,你也無需多管閑事。’李卿之擡步離開。
‘好心當成驢肝肺。’
過了一個月,李卿之再次來到鳴風谷。
李卿之開門見山道,‘喻白公子,上次你說抽記憶的事兒,還作數嗎?’
‘呦,改主意了?你不是打死都不願意忘記你的師兄弟們嗎?還是說你狼心狗肺準備遺棄他們了?’
‘這幾日,我發現明炎宗在偷偷地查探我的大腦。明炎宗忌憚殷長衍,他們想從我這裏找出殷長衍的落腳地,趕盡殺絕。’
‘我已經失去師兄弟們,我不能再失去他。’一無所知的他,是對殷長衍最好的保護,‘喻白公子,求你抽走我的記憶。’
喻白公子挽起衣袖,‘你想清楚了,為了一個殷長衍,要遺棄所有同生共死的師兄弟們?’
‘換成任意一個劍堂師兄弟坐在這裏,都會做出跟我同樣的選擇。’殷長衍阖上眸子,‘喻白公子,動手吧。’
喻白公子依照約定,抽了李卿之關于殷長衍的所有記憶。
後來,喻白公子去了一趟環線道。那裏立了數個墳頭,插了數不清的墓碑,每一個劍堂師兄弟們的姓名、生辰八字都在上頭。
他們一直被人銘記,不曾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