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喜雨曲◎
留老出房間, 院子裏墓碑被整整齊齊地移到一側。
呵,這點兒東西怎麽能絆倒他呢。
雖然這麽想,腳步卻輕快不少。
王唯一、殷長衍衆人都坐在大堂裏。留老見到竹青鞋子上沾了泥土, 這泥是院子裏獨有的細沙泥,心中一片了然。
王唯一說,“留老,祭臺上有很多陳舊的靈位, 擺放靈位的人就是玉少一。”
留老眼皮微垂, 遮掩部分銳利眸光, “你去過祭臺了。”
“昨晚消食散步, 走到了那裏。”王唯一說,“碑林鎮的人為什麽會在己亥年五月二十五日盡數身亡。玉少一, 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留老搖了搖頭,“別問了, 留老不被允許說出那位貴人(玉少一)的事情。”
竹青溫聲軟語地說, “留老, 你要是知道什麽, 就告訴我們。”
留老眸中有一絲暖意, “你想知道玉少一的事情?可以。”
王唯一特別慶幸竹青與他們一道。很顯然,留老疼愛竹青,但凡是她的要求他一定會滿足。
這座屋子的主人就是玉少一。
留老本名謝留, 少年時是一個混不吝的痞子。薄唇常叼着一根紫藤葉, 腰間挂一只皮囊, 裏面都是毒蟲。時間依舊, “毒蟲”就成了他的名號。
常常游走在碑林鎮四周, 放毒蟲進居民家裏, 趁亂之際偷摸搶砸無惡不作。他走到村東頭, 村西口立即大門緊閉。
謝留搜刮來的金錢讓他三天揮霍幹淨。
今早起來,等酒勁兒過去。,把玩着手中毒蟲,琢磨着去搞下一家。
對了,鎮子東口新搬來了一家,男主人姓玉,聽說長得也是面如冠玉,好看得緊。娘子懷孕七個月,為人溫婉,小家碧玉的。
要不,就這個姓玉的。
夜晚,謝留翻牆摸進玉少一家,解開随身攜帶的毒蟲,倒進夫婦二人的房間。
這麽久了,沒有預料中的動靜。
謝留心生疑惑,單手撐着膝蓋起身,将窗戶推開一個小縫兒。
屋內景象令人大駭。
毒蟲密密麻麻皆伏地彎曲着身子,宛如向着一個方向俯首稱臣。桌前,一個面如冠玉、唇紅齒白的男子正在喝茶。
男子放下茶杯,轉過頭展露笑顏,“來了?”
語氣輕柔,宛如在問候老朋友。
謝留渾身汗毛豎立。本能告訴他,快逃。但是一雙腳宛如被釘在原地,根本挪不動半分。
無路可逃,與其惶惶度日提心吊膽,不如坦然面對。
謝留抿了抿唇,大着嗓門道,“嗯,來了。”
玉少一愣了一下,眸中有一絲贊賞。這麽迅速就從恐懼中抽身而退的人,世上少之又少,很多修士都做不到。
內室有微小的動靜,玉少一二指豎起在唇縫中間,“小點兒聲,別把我娘子吵醒了。”
“你想怎麽樣?”
“殺你。不過我改主意了。”
謝留不理解。
“我孩子三個月後出生,我得積一積陰德。而且,你很不錯。”
那些不是毒蟲,是披了死毒蟲殼子、裏面塞了簡易機關盒的小機關,用來吓唬人的。機關術對學習者資質的要求極高,很難想象這麽一個野孩子能無師自通做出一個機關盒。
玉少一眸中有着俏皮,揮了揮手,“離開吧,我當你沒來過。”
謝留繃緊的弦松弛下來。離開玉少一家,夜風一吹,他才意識到後背的冷汗已經打濕了衣服。
回頭看了一眼玉少一家。
慶幸撿回一條命嗎?并且以後見了玉少一繞道走?
都不是。
玉少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模樣一定很好看。
他想看。
謝留回家改裝毒蟲。七日後将升級版毒蟲從門縫兒倒進玉少一家。
沒有動靜。
謝留伸手推開門。
毒蟲們向着一個方向虔誠跪拜,那裏坐着披了外衣、對着昏黃燭火提筆寫字的玉少一。
謝留眨巴眨巴眼睛,行不通啊。
轉身離開。
玉少一寫完今日游記,放下筆,合上書頁準備休息。
發現鞋尖上趴了一只小小的毒蟲。
有點兒驚訝。
拆開一看,毒蟲殼子裏的機關盒遠比上次的更加複雜。
短短七日,竟有如此進步。這少年是難得一見的天才。
又過了七日。
謝留将毒蟲倒進去。然後推開門,撩起衣擺蹲下來,看都毒蟲能走到哪一步。
要是能傷到玉少一那可就太好了,最好毒得他期期艾艾瞎叫喚。
意料之中的結果,毒蟲依舊沒能近玉少一的身。
玉少一唇角輕揚,擡手拿下來趴在筆杆子上的毒蟲,贊嘆道,“都走到這裏了。不愧是你,謝留,你真的是個人才。”
謝留走出老遠,腳步一頓,回頭。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手無意識地揪着衣擺,眼睛亮了一下,“你叫我什麽。”
玉少一愣了一下,“謝留呀,難道你不叫這個名字?我腦子一向好使,應該不會記差。”
他叫謝留,可從小到大沒人叫過他這個名字。碑林鎮鎮民以前叫他小雜種。後來他會做東西,他們改口叫他毒蟲。
玉少一說:“诶呀瞧我,直呼你姓名,太過失禮。對了,我新得了一本機關術的書籍,要不要看一看。”
機關術?那是什麽?
玉少一手一揚,把書扔過去,“你機關術基礎為零,竟然還能做到這個地步,真是天生的機關術家。你的天賦令人羨豔不已。”
“也包括你嗎?”謝留翻了兩下,頭也不擡道。
玉少一搖了搖頭,“術業有專攻,我的專長不在機關術。”
嗯?謝留怎麽走過來了?有東西掉在房間裏嗎?
謝留把書塞到玉少一懷裏,拖來一張凳子放在屁股底下,“我不認字,玉少一給我念一念吧。”
玉少一說:“……哈哈哈哈哈文盲。”
以此為契機,謝留和玉少一漸漸熟絡起來。
謝留知道了很多玉少一的事情。
玉少一是一個修真門派的弟子,天資出衆,驚才絕豔;玉少一犯了宗門忌諱,被逐出宗門;玉少一在一個豔陽高照的日子與賣花女邂逅,娶她做娘子;玉少一家裏遭了澇災,帶着娘子逃難到碑林鎮……
玉少一見識到謝留的機關術資質有多逆天,一本厚厚的書籍,三個月就叫他吃得透透的。感覺得給他上點兒難度。宗門百年前封禁的機關術就不錯,難度直接拉滿。
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玉少一娘子發動,生了一個漂亮的女兒。
玉少一抱着女兒,喜得合不攏嘴,“竹報平安,你的小名是小竹子。”
“大名呢?”謝留側過頭,小竹子肩膀上有一個細長的胎記,像是正在抽芽的小竹筍。
“名字很重要,不能馬虎,我得多翻幾本書。”玉少一把小竹子塞給謝留,轉頭回書房翻書。
謝留雙手繃得很直,精神高度集中,宛如捧着一顆不定時燃爆的炮仗。
說實在的,最精密的機關術都沒這個肉乎乎且脆弱的小玩意兒令人膽戰心驚。
啊啊啊啊她在癟嘴。
她是不是要哭。
她果然哭了。
謝留急得焦頭爛額,細長舌尖調整了一下紫藤葉,嘗試吹了一首曲子。
豁,有用。
小竹子哭聲漸弱,安靜地聽。偶爾沖他咧開嘴,露出粉色的牙床。
玉少一聽到寶貝閨女哭,掀開門簾出來,腋下夾了一摞書,“你吹的什麽?尾調上揚,怪好聽的。”
“春夜喜雨曲。”娘生前常為他吹曲解悶兒,沒想到小竹子會喜歡。以後可以常吹給她聽。
謝留眼中有一層自己都不知道的柔軟。
玉少一打量謝留,一臉了然。他就說,小竹子太可愛了,沒人能拒絕軟乎乎的小竹子。
謝留有一絲尴尬,幹咳一聲掩飾道,“看什麽看。你有看我的功夫,不如去找更高深的機關術。你答應我的,不準食言。”
“會找的會找的,催什麽催。”玉少一滿口答應。
十日後,玉少一離開碑林鎮,再回來時将一塊玉簡給謝留。拳頭抵了一下他的肩膀,唇部有着不自然的蒼白,“好好修煉,你日後成就不可限量。謝留,你是一個天才。”
“嗯。”
後來謝留才知道,玉少一為了拿到這一塊機關術玉簡,被僞善的宗門廢去一身修為。
玉少一是罕見的半陰半陽體質,是制作古籍中最終邪器的唯一原料,宗門觊觎他很久了。于是趁玉少一失了修為,拿他的身子當容器封存邪器表裏燈,為制作最終邪器做準備。
玉少一是逃回碑林鎮的。玉少一深知邪器表裏燈會滋生伴生咒,稍有不慎便會帶來極大的災難。于是他一回家便閉門不出,趕制祭臺,意圖以身為籠封印邪器表裏燈。
至少,不要波及到碑林針的無辜鎮民。
宗門很快找到碑林鎮。他們事先放出流言,說玉少一制作祭臺、修煉邪功,會害死整個碑林鎮的人。這樣就能煽動碑林鎮鎮民去對付玉少一。
碑林鎮的人信了。
五月二十五日,玉少一娘子抱着女兒外出曬太陽,他們一湧而上抓了玉少一妻兒。
謝留得到消息趕到時,目眦欲裂。
沖天火光中,娘子被捆在石樁上,燒得只剩一具幹屍。她的手腳、喉嚨被三寸長的銅針釘死,針尾深入石樁。
小竹子失蹤,下落不明。
隐藏在鎮民中的宗門弟子見到謝留,紛紛掀開兜帽,唇角越揚越高。眸帶貪婪,宛如圍着肉的惡狗,一步步逼近謝留。
“是你,我認得你,你叫毒蟲。我該感謝你。要不是為了你修習機關術,玉少一那般聰明絕頂的人怎麽會甘願淪為落網中的雲雀。”
“毒蟲,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帶我去找玉少一。”宗門弟子說,“再晚一些,玉少一就要封印完成了。”
謝留眼前一陣發黑。心像破了一個窟窿,呼呼地往裏慣着冷風。
玉少一,你原本有幸福的家,溫婉的娘子,可愛的女兒。可你為了我,如今一無所有。
謝留眼皮子微掀,睜開眼睛。二指并攏,在身後地面劃一道長長的線。
線後面正對的方向,是玉少一的家。
“謝留死,也絕不準任何宗門弟子越線犯禁,侵門踏戶,進入玉少一的家。”
謝留殺瘋了,殺了整整一天一夜。
嚣張狂妄的宗門弟子和愚昧無知的碑林鎮鎮民,無一生還。
謝留躺血肉模糊的死人堆裏,脖子以下全身關節碎裂,沒一處完好。
他一點兒都不在乎,心頭甚至冷靜地吓人。
他艱難地叼過紫藤葉,很想吹一首完整的春夜喜雨曲。小竹子很喜歡。
可是舌尖被細箭射穿,尾調再也無法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