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
什麽玩意兒?
他在無理取鬧什麽?
殷長衍:“你說想看‘绛辰’的時候, 眼睛裏有星星。”
“你不叫我看,所以星星沒了。”
“你把它弄出來。”
王唯一遲疑了一下,“對着你, 應該出不來。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找趙宣,我看他,你看星星。”
殷長衍一想到那個畫面眉頭就不由自主地擰起來,“算了。”
他這樣, 她心頭有點兒雀躍。
就大度地不計較他捏疼她。
王唯一拍他的手, “你捏得我腮幫子疼, 能松一下不。”
“對不住。”殷長衍後知後覺, 手頓了一下,慢慢收回。
王唯一揉了揉酸疼的臉, “你今天怎麽回事兒?奇奇怪怪的。”
殷長衍垂下眸子。是啊,連他也覺得自己不太對勁兒。
但有一點毋庸置疑, 她與旁人是不同的。
“你再不走, 天就要黑了。”
“哦對對對, 我走啦, 今天會回得晚一些。”
“我去刷鍋。”
王唯一的身影在視野範圍內消失, 殷長衍擡步跟了上去。
他與她保持距離、一路護送,直至她進了趙宣府邸。
殷長衍回家,刷鍋、洗碗, 将積攢的髒衣服清洗好, 晾在竹竿上。
喚出绛辰。
銀絲細如發絲盤踞在掌中、從指縫間流出, 但沒有人敢當它是銀絲。
銀絲所到之處, 割破皮肉, 露出深紅色的肌理。
殷長衍手掌很快被割成魚鱗片狀。
這幅醜陋的模樣, 怎麽能叫她看到。她嬌氣得很, 會吓到。
“殷長衍。”
殷長衍擡頭,王唯一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口,“你手怎麽回事兒?”
瞞不住啊。
他收起绛辰,受傷的手背在身後,“看完了?劍怎麽樣?你喜歡嗎?”
眼睛裏有沒有星星。
“手拿出來,怎麽回事兒。”
“夜深風大,回屋,我慢慢跟你說。”
紅蠟積了厚厚一層油,靜靜地流下,在燈盤裏堆積冷凝。燭火跳動,偶爾發出“哔波”聲。
王唯一趴在床上,雙手撐着下巴,面帶可惜看着绛辰,“你這劍拿了跟沒拿一樣,沒法兒用。”
“绛辰的百千殺相是天生天養,除非你找到一個同樣至陰至邪的劍柄,否則你沒法握住劍。”
殷長衍笑了一下,“你懂得好多。”
“多看多聽,你也可以。”王唯一翻出箱子裏的藥,“手過來,我給你塗點兒藥,好得快。”
殷長衍沒動。
“你怕疼嗎?那我輕一些。”這麽大的人了居然怕疼,王唯一催促道,“好歹是個大男人,別嬌氣。”
看清他的手,王唯一頭皮發麻,細細密密的口子像綻開的魚鱗。
殷長衍猶豫着要不要把手抽回來。她一副快要吐了的模樣。
剛要動,手腕被按住,王唯一一邊上藥一邊龇牙咧嘴,宛如受傷的那個人是她。
“我輕輕的,你要是疼就喊出來。”
她對着燭火上藥。燭火在她眼裏跳動,很像小星星。
他還是想見一次她眼裏的星星。
第二日。
陰天。
風很大,掀起馮印宗服衣角,衣袂翻飛。墨色長發線一樣蕩在腦後。
鳥兒爪子停在他手上,輕啄指尖的饅頭。
殷長衍上前兩步,鳥兒受驚,振翅離開。
“馮師兄,你知道哪裏有至陰至邪的物件嗎。我缺一個劍柄。”
馮印有點兒懵,“什麽意思。”
殷長衍說了绛辰的事兒,“握不住劍的劍修,配留在劍堂麽。”
馮印猶豫了一會兒,回到屋子在鑰匙牆上取下一把陳舊的鑰匙,“都長得差不多,差點兒取錯了。你跟我來。”
馮印、殷長衍一前一後走在墳包一樣的劍冢之中。
“你知道明炎宗有多少個劍冢嗎?”
殷長衍環視四周,“十橫十縱,末尾缺一,九十九個。”
“錯了,一百個。明炎宗第二十六號劍冢常年封存。”
“招不到引導人嗎?”畢竟周靖那樣不靠譜的都上了。
“哈哈哈哈,你一直這樣冷着臉說笑話嗎。”馮印領着殷長衍到了第二十六號劍冢,“劍是沾血劍,劍冢是沾血劍的墳墓、至陰至邪的場所。每年新弟子選劍時都有突發狀況。前些年就有一個弟子突然發瘋,導致選劍一度進行不下去。”
“那怎麽辦?”
“叫一個人自願跳進劍坑,然後陰土封存。就什麽突發狀況都沒了。”
殷長衍看向馮印,“說什麽自願,這不是殺人麽。”
“誰說不是呢,我也覺得是謀人性命……诶呦喂……”第二十六號劍冢中很暗,馮印腳下不穩踩了個空,差點兒滑倒。
他摸了摸腰間,“殷長衍,我鑰匙掉了。”
殷長衍眼睛很好,鑰匙掉進路邊的一個深坑裏,在土上泛着淡淡的銅色光澤。“在那兒。”
“你幫我撿一下。”
“行。”
殷長衍跳下深坑,走兩步就撿到了鑰匙。揪起衣袖仔細擦幹淨,準備給馮印送回去。
“沒壞,也沒什麽磕碰痕跡……”殷長衍聲音越來越淺。
馮印腿部隐在黑暗裏,由于光線問題,半張臉都帶着陰影。殷長衍沒錯過他嘴角上揚的一絲詭異的笑。
殷長衍:“你騙我下來。”
“每年選劍的時候,都有新弟子失足落入劍冢,死在第二十六號劍冢。這叫生人祭,祭完一切都正常了。”
“宗門不會放過你。”
“宗門不會知道。而且這只是一個意外。你家裏人只道是你是失足落入劍冢身亡,傷心過後,這件事就淡了。偶爾再提起來,便會說你沒福氣,走在金子鋪的路上都能崴腳。”馮印揚了一下手,陰土撲簌簌地往下落。
殷長衍左右閃避。可不能把新衣服弄髒了。
一些軟的、淺的土被踩開,頭蓋白布的死人骨骸紛紛露了出來。
陰土保存屍體比較好,去年死的還沒完全化骨。屍體半張臉上唇角勾起,帶着詭異的笑容。枯骨五指中握着一把鑰匙。
他們似乎在對殷長衍說,‘快來吧,我們等你好久了。’
“謝邀,我不可能久留。我娘子還在家裏等我吃飯,過大半年孩子就要出生。”殷長衍環視四周,坑壁上是石塊壘出來的,十分光滑,人沒法兒上去。
看起來要被困死在這兒。
等等,有些地方不太對勁兒。他腦子裏靈光一閃,想到了什麽。
殷長衍突然蹲在地上,開始利落刨土。
挖出一顆頭,“不對。”
再挖一顆頭,“不是你。”
……
挖到了!
殷長衍捧起頭顱,與馮印視線交接,“馮師兄,這是你的頭嗎?”
馮印五官變得割裂,狹長的丹鳳眼突然變成兩個黑窟窿,看一眼就覺得汗毛直立。聲音沙啞,帶了一絲腐朽氣息,“你怎麽看出來的。”
“昨天的鑰匙你都不知道挂哪兒,怎麽會清楚地記得前些年事情的每一個細節。除非,你就是那個人。”殷長衍說,“每年你都像騙我一樣騙新弟子去死。”
“好一顆七竅玲珑心,你不簡單。”馮印說。
“騙你做生人祭的人,是李卿之對不對。能藏那麽久,他才複雜。”
馮印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與他之事,你如何能知道?”
“死人不是誰說見就能見的,但因果之人可以見到。”殷長衍說,“比如,殺你的李卿之,你想殺的我,我們三個見過面。”
“師兄,你也是被騙來的。你原本有光明燦爛的大好前途卻葬送在這裏,你原本可以成為家族榮耀卻淪為親人嘴裏‘沒福氣的’,你真的就一點兒都不怨恨嗎?”
殷長衍單手撐地,聲音不大,卻傳至劍冢的角角落落,“死人骨頭們,不想報仇嗎?不想離開這個不見天日的第二十六號劍冢嗎?不想落葉歸根回家嗎?我能助你們一臂之力,我身上有你們的希望。”
埋到頸項的陰土停了下來。殷長衍知道他說服成功了,喚出绛辰。
第二十六號劍冢裏起了一陣前所未有的陰風。
陰風裹挾着無數人的恨意圍上绛辰,绛辰多了一個漆黑、觸之森寒的劍柄。
夕陽西下。
殷長衍回到家裏。
吳鎖和王唯一坐在院子裏嗑瓜子,腳邊一堆瓜子殼兒。
王唯一瞠目結舌,“你是去刨地了麽,把自己搞成這幅髒兮兮的模樣?!”
殷長衍低頭看了一下自己,“我去清洗一下。”
院子外就是臨江。
殷長衍在臨建邊上寬衣解帶,仔細地清洗自己。換了一身幹淨的裏衣後回家。
“吳鎖,別磕了。瓜子皮兒掉進草叢裏很難清理。”
吳鎖說,“王唯一也磕了,你怎麽不說她。”
“我不喜歡嗑瓜子亂吐皮的人,但是她可以。”
王唯一害羞了一下。不好意思繼續磕下去,收攤收攤。
吳鎖手中的瓜子盡數被收走。老無趣了。抖了抖衣擺,起身離開,“不待了,走了。”
他走之後。
“绛辰,來!”殷長衍喚出绛辰,眼底有着雀躍,放到王唯一面前,“你不是想看嗎?”
王唯一目瞪口呆。绛辰有劍柄了,他從哪裏找到這種至陰至邪的東西?
殷長衍皺了眉頭,“你表情不對。眼睛要亮,有星星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