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縫補◎
等兩人到家, 王唯一才後知後覺手腕抓破了皮。
“喂,你看一看。”
殷長衍倏地松開手,眸中閃過一絲愧疚, “下次不使勁兒。”
王唯一捂着壓根不疼的口子,“你還想有下次?!”
殷長衍沒說話。
晚上吃飯的時候,殷長衍炖魚湯。擱在盤子下方的指甲光滑圓潤。
殷長衍目光停在手上,“瞧什麽呢?”
被抓個正着, 王唯一默默地吐魚刺, “你把指甲剪了。”
殷長衍指腹擦過一圈圓潤的指甲邊緣, 略微不習慣, “幹活兒方便。”
一想到他為她一句話去剪指甲就覺得心頭有些歡快。
歡快夠了。
“留長一些,好看。”
院子後頭冒了幾株野生的鳳仙花, 顏色好看。殷長衍指甲改天試色寇丹也方便。
“嗯。”
王唯一吃撐了,肚子鼓起來宛如懷孕三個月。捧着肚子在屋裏繞
圈圈消食。
旁人有孕吃飯反應頻出, 她胃口大開。尤其愛吃肉。
要不是住在臨江邊上能撈水産, 要不是殷長衍攢了一點兒錢, 這個家絕對已經叫她吃空了。
洗完漱, 王唯一爬到床上。滿腦子琢磨着怎麽給鳳仙花汁調色。沒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殷長衍洗鍋, 廚房鍋鏟碰撞聲響了很久,在耳邊越來越遠。
第二日睜眼的時候,殷長衍還沒醒。
往常她睜眼他被窩都涼透了。難得見到上頭有人。
他睡覺十分板正, 雙手放在兩側。要不是胸膛輕微起伏, 她都覺得睡着的是個精致的假人。
閉着眼睛, 薄唇緊抿, 少年氣散了幾分, 越發像記憶中那位近神人殷長衍。
他怎麽還不起床?
她想上茅房。
床鋪一輕, 殷長衍坐起來。
身形雖薄腰線卻緊致, 肘部擱在膝蓋上,手腕骨節分明、凸出來的一塊骨頭将皮撐出好看的弧度。
腿又直又長,在矮小的床鋪上不得不稍微屈起。
發絲散在腦後,惺忪睡眼有點兒空,估計腦子裏也是空的。
抓起床邊的衣服往身上套。袖子伸進去,想起今天要去宗門幹活兒,單手撐着床鋪起身,去櫃子裏取出青色明炎宗宗服。
宗服上手柔軟、水火不侵,是殷長衍用過最好的料子。
只是這一堆繩結要怎麽處理?
“不會穿?放着我來。”王唯一第一次見殷長衍笑,怪好看的,興沖沖爬起來給他換上,“胳膊伸直,別亂動。往後避什麽,我又不吃人。好了。這一身衣裳,風光月霁,說你是世家公子都有人信。”
殷長衍不曾與人如此親近。她每一次靠近、摟腰,他都下意識拉開距離,挪步。被訓幾次後,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任她擺布。
“你很熟練,像穿過無數遍。”
王唯一已經能随心所欲張口胡謅,“女人天生就對衣服了如指掌,否則我那兩大箱衣物全白買了。”
“哦。”
殷長衍抓起粗布短打套在上頭,不倫不類。
“啧,醜得我眼睛酸。今天也不冷,穿那麽多做什麽。”
“幹活兒容易髒。”
“明炎宗和望春樓還是有那麽點兒不一樣。不用你幹活,上課就行。今天應該是進劍冢挑兵器吧。”
殷長衍脫去粗布短打。
天邊剛褪去鴉青色,陽光射進窗戶,在殷長衍輪廓上鍍了一層金邊。
由于背光,他的表情不甚明晰。卻能肯定在看着她。
“爐子上煨了小米粥,桌子上有棗泥酥,你一次不要吃太多,容易不消化。”殷長衍拿不準自己什麽時候能回來,叮囑完就走了。
劍堂。
劍堂弟子馮印歪七扭八地躺在椅子上,從記錄冊中探出頭,“你來得太晚,只剩一個劍冢還在開着。引導人是新上任的,不怎麽靠譜,你要不要等下一批開劍冢再來。第一把劍很重要。”
每個劍冢都有一個引導人,引導人會根據修士的特點挑選出最合适的佩劍。
“沒關系,我缺一把劍。”
馮印眼皮子微擡,眸中有一分意外。在殷長衍之前,有五個弟子遲疑了一會兒,等劍冢重開再來。這個望春樓幹髒活兒出身的,反倒是果決利落。
“你跟我來。”
劍冢由磚頭壘成巨大的饅頭型,只在頭頂部分開了一個小天窗,遠遠看去像一片墳包。
馮印在最舊的那一座前頭停下腳步,看了天色,“就是這兒。引導人還沒回來,你稍微等一等。取完劍後,到方才的地方尋我,我做一個等登記。”
“嗯,多謝。”殷長衍朝馮印行了一個禮。王唯一一再叮囑他要有規矩。
這禮行得亂七八糟,手勢不對,動作浮躁,衣袖大開大合,根本就是邯鄲學步。但真誠。
馮印拱手,再無之前半分松散,回了一個十分标準的禮,“師弟客氣了。”
劍冢中到處插滿劍。
殷長衍尋了一個小石頭,擦了好幾次,坐下來慢慢等。
過了大半日。
雜亂的腳步聲響起。
兩個明炎宗弟子擡了個簡易擔架過來,擔架上的人捂着屁股哎呦喂得直哼唧。
聽着有點兒耳熟。
“哈哈哈哈師弟,我第一次看見新弟子剛入門就升職做引導人,你挺厲害的。”一個弟子說邊說邊嘲笑,“更厲害的是被打得像雞一樣滿院子跳。”
另一個弟子忍俊不禁,放下擔架,“女孩子被打都沒叫,就師弟你扯着嗓子到處嚎。你沒點兒羞恥心麽,你難道都不覺得丢人嗎。”
“每天十劍鞘抽在細皮嫩肉的屁股上,你不疼!!我嚎一嚎怎麽了。”兩個弟子面上連譏帶諷的模樣周靖看得一清二楚,“你們那是什麽眼神,我堂堂周家公子、尊貴的引導人,你們竟敢低頭俯視我。”
兩個弟子對視一眼,手臂微微用勁兒,把簡易擔架側翻過來。
“诶诶诶!!!”周靖整個人跟球一樣滾下來落到地上,“我好了以後,一定得叫你們仰視我,在我的鼻息下過活。”
“蠢貨,你得罪的可是李師兄。也不看看以後在誰手底下混,心裏沒點兒數。”兩個弟子冷哼一聲,轉身離開。
殷長衍坐在石頭上,單手撐着下巴,眼皮微垂,“是你。我到崖下找過你,沒見到你蹤影。”
周靖爬起來,牽扯到屁股傷口,又無奈地趴了回去,“我厲害呀,先你一步成為明炎宗弟子,又做了引導人。”
“引導人,我缺一把劍。”
“劍冢裏遍地都是破銅爛鐵,随便拿喽。”
“引導人能挑選出合适劍修的劍,我沒有拿的資格。”
“呵,想得美,我偏不給你挑。”
周靖趴了一天,殷長衍坐了一天。
晚上殷長衍空着手回家。
“領到劍了?讓我瞧一瞧。”王唯一放下排骨,拿帕子擦幹淨手。
近神人殷長衍的武器是一根可以無限延長的銀絲。銀絲将三千元嬰修士串成糖葫蘆,也化成鳥籠收割無數明炎宗弟子性命,包括她在內。
殷長衍搖了搖頭,“引導人還沒選。”
“那不急,讓引導人好好選。”
“不能自己選嗎?”
“最好讓引導人選。”王唯一抓了抓腦殼。她選了很多,陪伴她到最後的劍是引導人選出來的。
“哦。”
次日。
殷長衍去劍冢。
坐在小石頭上等。
兩個弟子将周靖擡回來,居高臨下地冷嘲熱諷了一陣兒,毫不猶豫倒在地上。
周靖頭剛好對着殷長衍的腳。
“引導人,為我選劍。”
“不可能,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為什麽。”
“哼,你以為我為什麽會被李卿之用劍鞘鞭打?”周靖聲音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來,“葫蘆山敬天鼎,你抓錢璟救人,反倒顯得我不擇手段。李卿之指責我心術不正之日日鞭打,所有人都在看我笑話!我沒臉見人了!”
“你确實踩爛錢璟手掌,‘不擇手段’也不算冤枉。”殷長衍單手撐着下巴道。
兩個人相對無言,互相耗着。
傍晚殷長衍離開,遇上了馮印。
馮印:“喲,還沒選好劍?”
“馮師兄,劍可以自己選嗎?”
“不要用自己的興趣去挑戰別人的專業。”
殷長衍嘆了一口氣,“你們都這麽說。”
第三天殷長衍繼續跑劍冢。
周靖一如既往地被擡回來、倒叩在地上,腦袋上正對着殷長衍的腳。
“你要怎麽樣才肯為我選劍。”
周靖側過身,單手撐着下巴凹了個姿勢,“你得先學會仰望我。”
“我們身高相差不大,仰望你,有點兒難。”殷長衍起身,單膝跪地,視線與周靖平齊,“平視,可以嗎?”
殷長衍一雙眸子極黑,沒有嘲諷、沒有嗤笑、更沒有看熱鬧。
周靖愣住。
似乎不行。殷長衍繼續想別的法子。
周靖單手撐地,緩慢地站起來。指甲劃破殷長衍臉蛋取了一滴血,一步一挪走到劍冢中央。
阖起眸子,伸直雙臂感知劍冢劍意。
以這片劍冢為中心,明炎宗所有劍冢萬千利劍不斷嗡鳴,與周靖共振、回應他!!
三把腐朽的劍破地而出,在周靖頭頂聚集成一線耀眼亮光。
沉重的劍壓壓得周靖七竅流血,先是耳朵,再是眼睛,最後口鼻。
烏黑的血浸透了他上半身宗服。
劍鞘抽屁股哭嚎聲能掀翻屋頂的周瑾全程一聲不吭。
亮光散去。
一把銀絲線盤踞在空中,倒映在周靖、殷長衍瞳孔中。
周靖腳步踉跄,擡手擦去口鼻血漬,“引導人可以品性稀碎,可以蠢笨如豬,甚至可以毫無修為,但引導人的眼光一定是最毒辣的。論對人與劍的掌控,世上沒人越得過引導人。”
殷長衍捧着銀線。
懵逼。
這哪裏有半分劍的樣子。
劍冢外。
馮印抓着筆杆子的手都在抖。一把絕世之劍出世了!
誰的劍?引導人是哪個?他非得抱來痛快地親兩口不可。
等等,現在選劍的是不是殷長衍和周靖?
劍堂弟子炸鍋了。
感知到劍壓的一瞬間,所有人扔下手裏幹的活兒,紛紛跑出來看向劍冢方向。
哪個師兄弟這麽牛逼!!太給劍堂長臉了吧!!!
擡擔架的一個弟子揪了揪身邊之人的衣袖,“師兄,你看那個方向,是不是那個娘炮哭包的劍冢。”
師兄愣了一下,“我居然給這麽牛逼的引導人擡過擔架,不愧是我!”
明炎宗其它堂弟子羨豔地望向劍堂,酸得一宿沒怎麽睡好。
第二天區分劍堂弟子和其它弟子很簡單,一個黑眼圈足以。
李卿之手一抖,朱砂毛筆劃過律典穿破衣袖,落下一團大大的窟窿。
向來板正的臉上泛着喜色。
好好好。
好一個引導人周靖,好一個殷長衍!
李卿之新得了一疊椰蓉酥。他不吃甜食,也不認識什麽女弟子。
想到了王唯一。
索性拿椰蓉酥來道歉,為昨日那句“閉嘴,莊重”。
“李師兄,你衣服破了。我給你補一補。”王唯一習慣性去拿李卿之外衣。
剛入門時候,她給師兄師姐縫縫補補換取山下的小零嘴兒。後來她長大了,小零嘴兒份量翻倍,上下有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師兄師姐都會給她帶一份兒!
李卿之正高興,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直到馮印領着殷長衍過來上報劍冢之事。
“殷長衍,你怎麽在這兒。取到劍了嗎?”王唯一低頭咬斷線頭。
遠遠看去,像是她把臉靠在李卿之手上,親昵撫蹭。比愛人更親密。
這個動作就很容易令人誤會。
殷長衍眸子一眯。
神情沒什麽變化,但從頭到腳表示着不悅。
馮印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