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雪頂聽鐘(三)
要說上清宗當前最引人熱議的事, 當屬幾日前來自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懷的神品傳訊符。
上清宗弟子大多都猜測自家宗門藏着這種品階功用極強的符箓,但除了少數地位顯要的長老,很少有人見識過, 因此這種猜測便像是風裏飄萍,一吹就散了。
徐箜懷的一紙告誡, 令無數原本無緣得見神品符箓功用的同門開了眼。
原來神品符箓的威力能影響到大半個玄霖域,原來神品傳訊符并不需要對方手持對應的符箓或法寶, 無需任何媒介。
徐箜懷的傳訊對象是上清宗各處駐地的司事,那一日公孫師兄手捧道書,像個尋常牧山閣弟子一般坐進蒲團, 正打算重讀一卷黃庭, 手指剛拈上紙頁,就聽見耳畔一聲輕響。
“叮!”
活像是有誰拿鈴铛在他耳邊搖了一下,聽得明明白白,他悚然一驚,問過周圍弟子, 沒有一個和他一樣聽見了這聲響。
等他霍然起身,打算揪出那個故弄玄虛的家夥,卻見手邊的符紙印出一片模糊字跡:
“子規渡,有女修化名檀潋,修為元嬰中期以上, 明鏡臺裏紅線游絲不勝數,不知根底, 凡有同門見之, 須審慎盤查。”
落款是, 獬豸堂徐箜懷。
宗門授予的司事玉環嗡嗡地響動,與符紙相應和, 證明這一紙文書的可靠。
公孫師兄,一位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在牧山閣長老們戀棧上清宗、不願回牧山的情況下,成為牧山司事的元嬰修士,對着這一紙告誡,陷入深深的沉思。
人的名,樹的影,玄霖域沒人不認得徐箜懷,誰都知道獬豸堂大司主鐵面狠手,從來只有五域惡徒對徐箜懷聞風喪膽的份,還沒聽說過有誰能讓徐箜懷又忌憚又束手無策的。
這個叫“檀潋”的女修,怕不是個狡詐狠辣、心思極深的大魔頭吧?
公孫羅特意用傳訊符和附近相熟的同門互通消息,把這事翻來覆去地議論個遍,恨不得扒出“檀潋”的祖宗十八代,好好看看這人究竟是何方妖孽,能讓大司主不惜代價地示警全域警惕。
與此同時,在最常見的“宿敵說”之外,還存在着一些外門斜道的流派,比如說“因愛生恨說”“助她揚名說”,每一個都能自圓其說,可就是沒人知道檀潋究竟是誰。
公孫羅把這奇事翻來覆去一論到耳朵生了繭子,一轉眼就抛到一邊,從未想過這則大手筆的告誡內容,居然會降臨在他自己的身上。
“知妄宮來客?”公孫羅重複了一遍,不動聲色地打量面前的女修,大司主的傳訊符裏可沒提這事啊?
英婸看上去性格粗放豪邁,其實心思缜密,一看公孫羅的反應就覺得不對勁,以公孫羅長袖善舞的脾氣,聽說檀潋來自知妄宮,早該熱絡地上去招待了,畢竟公孫羅只是對她陰陽怪氣,卻和有利可圖的遠來客沒有仇。
難道“檀潋”的身份被發現了?
“公孫師兄可別高興壞了,怎麽連招呼客人都忘了?”英婸一擡手,看似不經意,實則隐隐隔開了公孫羅的視線,越俎代庖,對着曲硯濃一行人作出邀請的手勢,笑眯眯地說,“讓檀道友見笑了,公孫師兄向來仰慕曲仙君威名,聽說檀道友來自知妄宮,一時忘了形——幾位道友裏面請。”
英婸和公孫羅的關系不佳,倘若“檀潋”真是她所猜測的那位,她并不願意讓公孫羅近水樓臺先得月,索性先讓公孫羅“高興壞了”。
這一擡手、一開口的官司,懵懂如申少揚還茫然未覺,只有富泱滿肚子心眼子,隐約聽出來一點頭緒。
曲硯濃從公孫羅眼裏瞥見的思索并非帶着善意,超然如她,也生出幾分好奇——她易容後的容貌并不與任何人重合,公孫羅第一次見這張臉,怎麽會有警惕?
她臉上寫明了“惡人”兩個字嗎?
“慢着——”公孫羅見到英婸的舉動,猜得出後者的想法,心裏暗惱,拖着嗓音,“英師妹,訾議會期間,所有來客都要三問九查方能進入閣中,豈能如此随便?”
英婸畢竟不是牧山閣的弟子,在牧山的地界,公孫羅用規矩來拿捏,她還真沒辦法,腳步一頓,“我怎麽不曾聽說連參加訾議會的貴客也要三問九查?”
雖說上清宗規矩森嚴,但底下弟子也各有各的辦法,誰還不會審時度勢了?
對于普通修士按規矩反複核查,對于能拿到訾議會邀約函、在五域擁有一定地位和影響力的來客,自然要适當遺忘些規矩,否則惹惱了客人,到獬豸堂去告狀,又或是回了原本的界域大肆宣揚上清宗傲慢欺客,吃虧的不還是他們這些接待者嗎?
公孫羅皮笑肉不笑,“本也沒那麽嚴格的,但獬豸堂最近查得嚴,為了貴客的安危考慮,還是按規矩來的好。”
在上清宗,“獬豸堂”三個字一出,什麽嚴苛詭異的規矩都有了解釋,完全讓人沒有反駁的欲望,因為不管怎麽反駁都無用。
英婸聽公孫羅搬出獬豸堂的名號,就知道這事是沒得商量了,皺起眉——如果公孫羅不知從哪得知了“檀潋”的真實身份,怎麽可能刻意刁難?
畢竟是互不對付的老同門,英婸最了解公孫羅的性格,這人看上去陰陽怪氣易得罪人,其實心裏有杆秤,誰能得罪誰不能得罪算得明明白白,絕不可能因為“檀潋”是英婸帶回來的就遷怒。
更何況……“檀潋”的真實身份,放眼五域,有誰是得罪得起的嗎?
既然不是知道“檀潋”的身份,那公孫羅平白無故刻意刁難又是為了什麽?
“什麽?還要三問九查?”申少揚倒是反應最大的那個,在子規渡的盤查已讓他留下了陰影,現在聽說到了牧山還要查,簡直欲哭無淚,口無遮攔,“你們上清宗到底從哪想出來這麽多查查查啊?”
公孫羅笑得很虛假,“這也是沒辦法,本宗規矩就是比別家多一些。”
曲硯濃哪有那麽多功夫去應付這些別有用心的盤查,她一擡眼,自己覺得言語很平緩,其實語調冷冰冰的,“其他人也是三問九查才進門的?”
公孫羅笑容一頓。
“檀潋”不是第一批到牧山參加訾議會的客人,之前公孫羅接待貴客自然不會三問九查,現在大司主只是要求留意“檀潋”,在此人尚未犯下罪過之前,她仍然是上清宗的貴客,假如她問過其他人,得知自己被針對了,鬧到獬豸堂去,“刻意刁難”“看人下菜碟”這個帽子只能他自己戴。
“才剛收到的消息,之前還沒來得及三問九查,如今已安排好補查了。”公孫羅腦子一轉就想出了說法,“幾位正好趕上,幹脆就先查了,也省了之後補查麻煩。”
大不了回頭就安排牧山閣弟子挨戶補查那些已經住下的客人,查得敷衍了事些,多賠罪就是。
上清宗規矩嚴苛是五域皆知的事情,這一路也足夠讓人印象深刻,以至于公孫羅在這裏說得煞有介事,讓包括祝靈犀這個上清宗精英弟子在內的幾人都信了真有這回事。
曲硯濃只覺得煩。
在子規渡時,她随手就把邀約函撕了,轉頭就要去長風域,可牧山不一樣,牧山有她的過去。
“沒有三問九查,就不能進你牧山的門?”她面無表情地望着公孫羅,語調冷淡,“上清宗的架子這麽大,是随誰都一樣,來者都平等嗎?”
從忘川石裏望見衛朝榮的倒影又眼看着觸手崩解後,她身上便少了那種漫不經心的雲淡風輕,望之冷厲如寒刃,此刻冷了神容,明明沒做出怒目姿态,卻像刀鋒架在人脖子上,令人毛骨悚然。
這哪裏像個好人的樣子?
公孫羅心中暗驚,不自覺後退了一步,更覺徐箜懷的告誡有道理了,勉強提起客套的笑容,“道友說的不錯,本宗确實一視同仁,規矩大過天,雖說道友是知妄宮來客,但也不能破例——就算真要有例外,也只能是曲仙君她老人家。”
英婸眼皮一跳,驀然去看“檀潋”,望見後者冰冷神容上微微一挑眉,似笑非笑的模樣,不由心驚肉跳,既恐懼,又莫名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莫非“檀潋”真要……
曲硯濃吐字如綻,說不出的微妙,“曲仙君站在你面前,你就認得嗎?”
公孫羅莫名遲疑了,不知如何作答,直覺這話裏意味深長,稍有不慎就會踩進坑裏。
“曲仙君尊駕又如何會到牧山來?”他匆匆地轉開話題,“不管怎麽說,職責所在,在下只能按照宗門規矩行事,三問九查不過是定例,請道友不要為難我。”
曲硯濃只是似笑非笑,重複了一遍,“曲仙君站在你面前,你就認得嗎?”
公孫羅精明得很,聽她話音就知道微妙,雖然不解其意,但不敢往坑裏踏,偏是不答,一時竟僵在那裏。
“公孫兄,這是發生了什麽?”有人從山門內出來,正好撞見,闊步走來。
公孫羅聽見聲音就認出是誰,莫名松了口氣,回過頭,“久郢道友,我這裏沒什麽事,只是和新來的貴客有些矛盾未曾說開。”
還沒等久郢回答,公孫羅就聽見身後有人搶着叫了一聲:“三齋長!”
人群裏,施湛盧見到上司兼恩人,不免喜形于色,“三齋長,您也來玄霖域參加訾議會啊?”
曲硯濃目光一瞬凝實,望向來人。
會是檀問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