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子規渡(四)
漆黑的觸手沉默地蜷曲在她的小指上。
曲硯濃也不說話。
她恍惚, 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也常常沉默地凝望她,用那種專注沉凝的目光久久地注視她的眉眼, 既讓她煩躁,有時又讓她安心。
可衛朝榮并不是一個愛回避鋒芒的人。
他總是很直接, 也很直白,她進一步, 他就能進三步,刀山火海也敢悶頭向前。
“你這人好奇怪啊。”她曾經問他,“你就不知道什麽是怕嗎?”
那時衛朝榮和她關系不遠不近, 他尚未回到上清宗, 還是金鵬殿的弟子,周身纏繞着隐約的血氣和戾氣,目光直直看進她眼底,說話也不帶一點委婉,直截了當, “越是害怕,反而越是要向前,我在原地苦等,除了一死了之,還能等來什麽?”
曲硯濃很喜歡他說話時那種強硬卻又不冒犯的感覺, 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有點迷戀,讓她總是情不自禁地作弄他, 想看他動了真火後怎樣對她展現出不加掩飾的強勢和欲望。
她總是能如願以償, 衛朝榮從不避讓, 他們狹路相逢,沒有任何一個後退。
唯一的一次, 他們吻得難分難舍,她意亂情迷,指尖伸進了他的衣襟。
她能感受到他那一瞬的緊繃,勁瘦高大的身軀凝定,像是蓄勢待發的兇獸,橫在她腰後的手也堅逾金鐵,牢牢地将她圈得更緊,不容她掙脫。
曲硯濃那時也許短暫地猶豫過一瞬,但殘存的理智被迷亂的情意壓倒,她沒有一點掙紮,反倒更熱情殷切地倚在他的懷裏,指尖一點點越過他的衣襟,掩在衣衫下,藏得那麽深,遮掩那些恣情歡愉的游走。
他悶悶地哼了一聲,呼吸聲一聲沉過一聲,一言不發地伫立着,像是一根堅硬筆挺的柱子,緊緊擁着她,給她支撐,也給她深吻。
曲硯濃幾乎站不穩,視線也模糊,聽見他急促低沉的呼吸聲從耳畔慢慢向下游弋,吻過脖頸,吻過鎖骨,燙得她心驚,又像是被放置在溫水中的青蛙,提不起力氣。
直到那個灼烈的吻游弋着深入,她在興奮中戰栗到全身都發軟,一簇細小到幾乎不值一提的靈光劃過她腦海:
如果衛朝榮挑了這個時機殺她,她一定會死得很慘,沒有一點有力的反抗。
這微小的念頭劃過她心田,似乎每時每刻都在急劇膨脹,最終填滿她的新湖,成為她罕見的恐懼源頭。
她沒有那麽怕死,但是絕不能這麽死。
她無法想象被他在意亂情迷的時刻殺死的可能,光是稍稍思考就惱怒而憤恨到呼吸都急促——她絕不能這麽窩囊地死。
于是她驀然擡起手,将他一把推開了。
衛朝榮被她推開了好幾步,頓在幾步外,眼神還帶着情意,深沉而灼烈地死死盯着她,像是有一瞬很想伸出手将她重新擁緊,可是望着她冷淡的神色,終究還是沒有。
她不敢,她退了一步,她不能再向前。
原以為衛朝榮會很惱怒,可他深吸一口氣,竟什麽都沒說,偏過頭,沒再看她。
“你不生氣啊?”這在她意料之外,于是笑吟吟地問他,好似一點都不在乎方才的事,可她心裏其實有一點不自在。
也許她也有一點怕他轉身離去。
盡管她知道他若真的這麽做了,她一定再也不會見他了。
“我為什麽要生氣?”他還是沒有看她,語氣也淡淡的,好像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你猶豫了,說明你在考慮,我有什麽好生氣的?”
曲硯濃沒想到他還能想出這種說法。
“我也不是一直勇敢。”他終于轉過頭,耳根還有一點紅,但神色已很淡然,“曲道友,一個人如果真的很在乎另一個人,他總有些時候會止步不敢向前的。”
曲硯濃頓了一下。
“你覺得我是很在乎你?”她匪夷所思,根本不願意相信這種可能性,也根本不信,斷然地發小,“衛朝榮,你不要逗我笑。”
衛朝榮擡眸,目光沉沉。
“沒有。”他說,“我不是在說你。”
他不是在說她。
銀脊艦船上,曲硯濃握着那枚漆黑戒指,忽然問,“你現在也是因為在乎而不敢向前嗎?”
冥淵下,衛朝榮微微怔住。
*
在五域的青穹屏障之外,汪洋浩蕩,是為四溟。
四溟不受保護,直接與虛空裂縫接觸,波濤洶湧,比界域內的世界危險殘酷百倍,除了被緝殺的大兇大惡,又或是實在走投無路的苦命人,幾乎沒有修士願意在這裏生活,因為誰也不希望自己在危機重重的海域裏費盡千辛萬苦搏殺完妖獸,下一瞬發現身側突兀地出現了一道虛空裂縫,一命嗚呼。
虛空裂縫出現得毫無規律,也根本無從抵抗,也許裂縫出現的地方原本有一大片汪洋,憩息着元嬰大妖獸,可裂縫一出現,什麽都會煙消雲散,幹淨得像是從來沒出現過,普通修士根本無法在四溟保住自己的性命。
銀脊艦船就是因此誕生的。
申少揚站在銀脊艦船寬大如庭的甲板上,扒着欄杆往外張望,艦船外,遠天晦暗,只有一道熾烈的光芒從海面上灼灼燃起,白夜如焚。
這不是他第一次坐銀脊艦船,也不是第一次望見這樣的場景,但再次看見還是十分喜歡,“聽說那道光的方向是冥淵。雖然冥淵晦暗無光,吞噬生機,但在四溟中亮如星辰,永不墜落,來往的艦船都靠冥淵照亮航路,好神奇。”
“正是因為冥淵吞噬了大量的生機靈氣,才會在四溟中亮如星辰。”祝靈犀糾正他,“山海斷流後,只有青穹屏障內保有充沛的生機靈氣,在青穹屏障之外,靈氣稀缺,還經常要遭受虛空裂縫的侵蝕,因此四溟的天空是不見盡頭的永夜,冥淵雖然晦暗,也能照亮四溟。”
申少揚頗感意外地轉過頭。
“原來蘊含了生機靈氣就會比沒有生機靈氣的地方更亮啊?”他問。
祝靈犀真的相信他是個完完全全的散修了,連這些他都不知道。
“我三四歲的時候,祖父帶我坐銀脊艦船去玄霖域。”戚楓輕聲地說,“那時候我聽祖父說起過,自從山海斷流後,這些未被青穹屏障保護的地方流失了數不盡的靈氣生機,如果沒有青穹屏障的遮擋,那麽我們在四溟航行時,就會被五域的灼烈光芒刺得瞬間致盲。”
申少揚和祝靈犀一起回過頭,定定地看他。
戚楓不安:“……怎麽了?”
申少揚:“三四歲就坐銀脊艦船?”
祝靈犀:“你三四歲就來過玄霖域?”
銀脊艦船的船票價格不菲,尋常修士需要省吃儉用攢上十年八載,才能湊到一張單程的船票,只能去不能回,因此絕大多數船客都是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準備。
申少揚和祝靈犀雖然都天資出衆,在修仙路上也沒怎麽為清靜鈔發過愁,卻也從沒那麽闊綽,坐銀脊艦船遨游界域間對他們來說仍然是一件奢侈的事,幸好是仙君出手闊綽,直接買下了所有人的船票,否則他們兩人就算再怎麽願意跟着仙君,也只能飲恨了。
戚楓三四歲就能被帶上艦船,去別的界域溜達一圈再回到山海域,他倆壓根都沒敢想過……
“你需要護衛嗎?用劍的那種?”
“你想買符箓嗎?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畫。”
異口同聲。
祝靈犀和申少揚對視一眼,沉默。
轉過頭,兩人一個定定,一個眼巴巴,殷切地望着戚楓。
戚楓手足無措。
“我、 我不是——”他的臉又憋紅了,竭力争辯,“我沒有錢,我只是比你們多坐過幾次銀脊艦船,不要那麽看我啊!”
祝靈犀點點頭,也不說信不信,“你坐過多少次銀脊艦船?”
戚楓想不起來了。
他仔細回憶,“應該只有二十多次……”
申少揚和祝靈犀定定地看着他。
“十幾次。”戚楓改口,臉還紅着,“只有十幾次。”
申少揚抱起胳膊。
祝靈犀挑眉。
“……八次,只有八次。”戚楓臉更紅了,急不可耐,像是要和誰争辯,“不到十次,剛才都是我記錯了,我其實只坐過八次銀脊艦船。”
瞧他着急的樣子,要是誰敢說他坐過更多次銀脊艦船,戚楓能急得跳起來咬人一口。
祝靈犀和申少揚對視一眼,微微蹙眉。
他們方才确實調侃了一下戚楓,但根本沒說什麽過分的話,戚楓這樣激動,像是被觸到了什麽痛處。
坐過銀脊艦船的數目多并不是什麽難堪的事,反倒是很多人羨慕不來的,戚楓為什麽這麽急着撇清?
祝靈犀若有所思,想到先前第一次在鎮冥關裏見到擺脫了神識控制的戚楓,他脫口而出就是“又要被說纨绔了”,顯然對此有很深的心結。
“富泱呢?”她似乎沒太在意方才的話題,朝戚楓點了點頭,神态自然地回過頭,在甲板上尋找。
“剛才還在那邊。”申少揚指了個方向,“一直在推銷他的硬底雲靴,我眼看着他賣出去好多雙了,現在不知道溜達到哪裏去了。”
銀脊艦船上的船客多少有點身家,至少能掏得起船票,也就更有可能花一點清靜鈔買一雙和曲仙君同款的硬底雲靴。
這麽好的機會,富泱當然不會放過。
祝靈犀點點頭。
她本來也不是真的需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回過頭,目光在戚楓漲紅的臉和申少揚莫名其妙的神情上,頓了一下,望向申少揚。
戚楓悄悄地松了口氣。
他剛才還很怕祝靈犀會追問他和銀脊艦船有關的事,他知道她的性格比別人更嚴謹板正,如果祝靈犀刨根究底,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下去。
“咚——”
一聲沉悶的長吟。
沉黯的海水一瞬掀起狂瀾,将高飛在白夜光輝中的銀脊艦船也帶了起來,在巨浪裏颠簸,一個幅度驚人的傾身,半邊船上的修士都被甩到了另一頭。
申少揚在艦船震蕩的那一瞬就抓緊了欄杆,和祝靈犀、戚楓并排扒在欄杆上,扛過了傳神的幾番搖晃,在艦船平穩後第一時間探出腦袋。
“哎呀,這是什麽東西?”他驚叫,“居然有靈植生長在青穹屏障外?就是它掀起南溟風波,讓我們差點翻船?”
祝靈犀也探出頭。
艦船外,一株高不可攀、頂端融入冥夜難以辨別的黑色巨樹從海水中生長而出,嵌在青穹屏障中,花繁勝錦,如同一顆顆渾圓的黑珍珠。
“不對,”她仔細觀察了一番,認真地搖了搖頭,指着另一端,“藏在這棵樹下面的妖獸才是罪魁禍首。”
申少揚和戚楓朝她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見幽晦的海水下有一只龐大妖獸,在海水的掩飾下若隐若現,磅礴渾厚的氣息從水面下隐約地透露過來,直震懾住周遭的所有修士。
“糟了,遇到元嬰妖王了。”申少揚喃喃,“艦船上的掌舵人,修為能比它高嗎?”
如果掌舵人不敵,豈不是終歸得勞煩曲仙君出手?
曲仙君想白龍魚服一回,怎麽就這麽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