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子規渡(二)
啊?不用掩飾了?
申少揚忍不住撓頭。
之前在阆風苑裏, 前輩甚至在仙君面前伸出了連申少揚也從未見過的魔元觸手,他還以為前輩和仙君已經要相認了,可沒想到最後仙君神色淡淡的, 好似被惹惱了,而前輩則藏在靈識戒中, 避開了旁人,讓人實在搞不懂這是什麽情況。
仙君和前輩關系匪淺, 又一口道破了前輩的存在,申少揚承認起來當然爽快無比,但若是還有旁人在場……
“會不會有點冒險了?”他忸忸怩怩地問。
一枚藏有上古殘魂的戒指, 聽起來就不凡, 就算富泱、祝靈犀和戚楓看起來人品都不錯,可誰能保證他們的親朋好友也都能守住底線啊?
衛朝榮沉默了片刻。
“她不會讓別人拿走靈識戒的。”他不知是什麽滋味地說,一片空洞,“她猜到可能是我了。”
申少揚差點在仙君面前露出詭異的表情。
他簡直想不通了,既然仙君都猜到前輩可能就是她早死的道侶了, 為什麽兩個人還是僵持着呢?
一個死活不願意說自己就是他,一個猜到了也按兵不動,難道大佬的世界真的就這麽叫人看不明白?
“前輩,那你就承認啊!”他恨鐵不成鋼,“難道還要仙君和你一起擠進靈識戒裏, 你才願意和她相認嗎?”
“照你們這樣僵持下去,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重新在一起啊?”
衛朝榮默然無言。
重新在一起?還有重新在一起的機會嗎?短暫地相守, 然後一起歸于毀滅, 值得嗎?
曲硯濃站在走廊的盡頭, 踏進朱門前,微微偏過頭, 目光幽長地望了申少揚和他手上的戒指一眼。
“不要閑聊了。”她語氣淡淡的,似乎興致不高,“要聊天,就進來一起聊。”
富泱、祝靈犀和戚楓互相對望。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聽到仙君招呼就收聲跟上了,誰聊天了?
祝靈犀微微蹙眉思忖着,目光很快就落在了申少揚和富泱的身上,這兩人關系最好,說不準就在偷偷神識傳音。
富泱也想到了神識傳音,正在觀察其他人臉上的神情,就對上祝靈犀了然而不贊成的目光,在他和申少揚之間來回逡巡。
富泱:“……”
他真沒有啊!
代銷魁首難得感到有口難辨的苦楚,望向申少揚,打算和難兄難弟一起用目光譴責祝靈犀不講道理的胡亂猜測,卻望見申少揚滿臉無辜地左看右看,對上祝靈犀的目光後眼神一瓢,也落在了他的身上,表情正義凜然,充滿譴責。
祝靈犀露出微微疑惑的神情,定定看了申少揚一眼,似乎信了申少揚的無辜,都是富泱單方面騷擾,于是和他一起盯着富泱,引來戚楓恍然大悟般地一瞥。
三人一起盯着富泱,一言不發面帶譴責。
富泱:“……”
蒼天吶,真的不是他啊!
那個閑聊的人到底是誰啊?怎麽還栽贓陷害呢?
——可別被他找到!
四個小修士眉來眼去,明明誰也沒說話,卻帶着一股怪怪的硝煙味進了門。
一進門,卻是一起把方才的眉眼官司忘了,板板正正地站在長桌前,賊老實地盯着曲硯濃。
“坐吧。”曲硯濃坐在最前端的位置上,微微揚了揚下巴。
四個小修士同時擡步,四個人,只有一道腳步聲。
“噠噠,噠噠,噠噠。”
三個腦袋同時轉過去,望向那清脆的腳步聲。
富泱坦然地回望,任由他們用古怪的眼神望着他腳上穿着的那雙黑色雲靴。
方才的清脆腳步聲就是從他這裏發出來的,踏在質地堅硬的玉石地磚上,發出絲毫不遜色于仙君那雙雲靴的聲響。
顯然,他腳上的那雙雲靴不是尋常仙修常穿的軟底雲靴。
申少揚眼神震動。
富泱居然真的仿制了仙君的硬底雲靴,而且還穿到知妄宮裏來了。
曲硯濃也意外。
她揚起眉毛,出乎意料地望着富泱——要說追問,似乎很奇怪,畢竟她管天管地,也管不到別人穿什麽鞋子上面去,可是不問,又覺得很微妙。
當想問又不想問的時候,她一般都選擇直接問:“你學我?”
這話問得很霸道,而且很不講道理,天底下有那麽多種雲靴,沒道理說富泱穿個硬底雲靴就是在學她,但曲硯濃心裏有這個懷疑,就不愛拐彎抹角。
富泱也沒否認。
“确實是仿照仙君的雲靴做出來的,從仙君在鎮冥關露面後,晚輩就找了幾個相熟的制衣修士,仿制了仙君常穿的硬底雲靴,如今已趕制出相當數目的貨品。”他很誠懇地說,“倘若仙君恩準,立刻就能銷往五域,晚輩等甘願将一切獲利全部奉上,一铢也不留,以報仙君賞識。”
如果說分給曲硯濃大頭,她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修仙界什麽時候都不掩飾強者為尊的本質,沒人敢利用了她之後不給足她好處。
但富泱說全部獲利悉數奉上,一铢也不自留,就難得地讓她有些訝異了。
她對富泱所說的好處并不動心,光是乾坤袋每年所創造的進項就足夠她肆意揮霍了,她只是感到好奇,一個金丹都沒結的小修士甘願給她打白工,必然是有更大的圖謀,“你想要什麽?”
難道是像戚長羽當年那樣,想要一步登天?
誰知富泱搖搖頭,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仙君,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四方盟的總協理院有個準入門檻,一定要有一位份量足夠的客戶,才能正式加入,享受協理官的待遇,否則就只能在下面挂個名,辦什麽事都要被抽成,所以……”
所以,代銷魁首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眼光太高,直接盯上了五域分量最重的那一位。
曲硯濃盯着富泱看了半晌。
四方盟的總協理院她當然知道,就連季頌危這個四方盟之主都要登記在冊,寫上幾位有分量的客戶。
“九百年前總協理院剛設立,我就寫在季頌危的名下了。”她說。
九百年,于當今在世的三個化神修士來說,都是一道分水嶺,往前是故我,往後是沉淪,可他們當時甚至不曾察覺,仍以為自己是在殚精竭慮地找尋着破解道心劫的辦法,卻不知這所謂的辦法反倒是向下墜落的第一程。
一程又一程裏,失了來處,忘了歸處。
富泱皺眉,苦惱起來。
總協理院要求很嚴,同一位大客戶只能記在一人的名下,曲仙君這個熱竈果然是被捷足先登了。
季頌危可是化神仙君、四方盟的盟主、望舒域之主,哪怕是從長幼尊卑的角度考慮,富泱也該退避三舍?
代銷魁首沉默了片刻,擡眼,神情嚴肅。
“仙君,我們盟主不是個好東西,當他的客戶,容易變成冤大頭。”
申少揚正端起桌上的靈茶喝了一口,聽到這裏,差點噴出來。
——你們四方盟修士,真的是團結友愛、上下一心。
不知道遠在望舒域的季仙君聽到自家晚輩說出這種話,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曲硯濃訝然之外,沉吟片刻,居然很認真地點頭。
“确實,季頌危就不是個好東西。”她說。
但富泱說的買賣,她也沒多少興趣,她不是季頌危,清靜鈔夠用就可以了,“不用給我清靜鈔,接下來這一路的花銷,就由你請客好了。”
料想這筆生意也做不出什麽大名堂,對于築基金丹修士來說或許是巨款,但對她來說只能算微不足道。
富泱也不氣餒:“我會努力贏得仙君信任的。”
曲硯濃擺擺手。
“我來說一下這次游歷的行程和規劃。”她目光掃過在場四個小修士,尤其在戚楓和申少揚的戒指上停頓了一剎,“從出發起,我們就按照普通修士的習慣,坐普通的銀脊艦船去玄霖域。”
她說到這裏,頓了一下,“至于接下來的行程,暫且不說了,等上清宗的訾議會結束,再告訴你們也不遲。”
可她也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興致究竟能延續多久。
這一刻她想要擺脫道心劫,回到從前愛恨充沛的日子,誰知道下一刻會不會又改了主意,甘願淪陷在無愛無恨無欲無求的漫長歲月裏?
如果一切終究成空,她真的忘了愛恨,那接下來的所謂行程,自然也就沒有重拾的必要了。
曲硯濃瞥了一眼申少揚手上的戒指。
如果那道殘魂真的是衛朝榮,那麽回到上清宗,對他來說也算是回家了吧?
縱然這個家有千萬種遺憾,可故人都已逝去了,總還是會生出悵惘的。
“在到達上清宗本宗的山門之前,只當我們是一起出來游歷的普通修士就好。”她說。
申少揚恍然:這就是傳說中的白龍魚服?
他不由興奮起來,沒等仙君往下說,先手舞足蹈地盤點起山海域和玄霖域的出口,“玄霖域有三個通往山海域的出口,其中離上清宗本宗最近的應該是子規渡,我們直接買開往子規渡的船票,今天上船,五天後就能到了。”
祝靈犀一個土生土長的上清宗修士都沒他積極。
她微微抿唇,謹慎地觀察了一下曲硯濃的表情,神情嚴肅,“仙君,倘若我們這些日子以普通修士的身份去玄霖域,可能會有點麻煩。”
申少揚搞不懂,“怎麽?普通修士去了你們上清宗,會被欺負嗎?”
祝靈犀欲言又止,“挨欺負倒是不至于……”
但是,“我們玄霖域的修士比較傳統,比較嚴謹,比較注重規矩。”她委婉地說,“就是,最近宗門訾議會在即,大家上下一心,就比平時更認真一點,會很麻煩。”
她說得實在太委婉了,不僅申少揚三人沒聽懂,就連曲硯濃也不明白她的意思。
祝靈犀苦笑。
“等我們到了玄霖域,你們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
五域之間隔着青穹屏障,只有幾處出口開放,由銀脊艦船來往其間,因此每一處出口都算得上鼎盛繁華,人來人往,魚龍混雜。
不管修士有多神通廣大,每人一節竹節牌,憑票申領,上船時會有陣法檢驗竹節牌的真假。
申少揚之前就從扶光域坐銀脊艦船來到山海域,如今換個地方游歷,格外興奮,自告奮勇地帶着五張船票擠進人群裏,排隊領竹節牌,好不容易排到頭,卻被對面的修士趕走了:“去玄霖域的是吧?玄霖域的船不在這邊領竹節牌。”
申少揚一愣:“為什麽?”
發竹節牌修士不耐煩,“當然是因為上清宗那幫老古板有毛病,登船都要搞出那麽多事,發個竹節牌都要折騰一刻鐘,我們哪有功夫給他們折騰?幹脆劃了一片空地,讓他們玄霖域自己派人過來,喏,在那邊,你排隊去吧。”
申少揚狐疑地朝修士所指的方向看過去,瞬間眼冒金星。
救命!那邊的隊伍是這邊的十倍長!
曲硯濃和祝靈犀三人久等申少揚不來,反倒比他先找到了玄霖域發竹節牌的隊伍,縱然船票全都給他了,也先排進長隊裏候着。
誰知,往隊伍裏這麽一站,就定在原地,再也沒見動彈。
連祝靈犀也皺着眉,憂心忡忡地望向看不見盡頭的隊伍,“宗門的審查,比我出門時更嚴格了。”
曲硯濃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受過這種排隊的苦了。
誰敢讓天下第一人排隊苦等啊?
根本就沒有任何人敢讓她等!
更別說她還有道心劫,就連自己想做的事都會片刻就失去興致,更別提排隊了。
所以,很顯然,曲仙君的耐心,比正常人要差很多、很多……
“你們上清宗到底在審查什麽?”她匪夷所思,“坐個船而已。”
祝靈犀立刻神容一肅,鄭重搖頭,“是其他界域的标準不夠規範,完全忽略了艦船乘客的安全性和目的性,随意地放任外來修士進入自家界域,這是對域內本土居民的極大不負責,也是對界域內秩序的巨大破壞。”
她說得字正腔圓、有板有眼,其他人一起呆呆地望着她。
戚楓紅着臉:“聽、聽不懂?”
申少揚正好跑過來找到他們,大倒苦水,“我打聽了,上清宗的審查太嚴格了!必須提前交納三百铢清靜鈔作為保證金,确保你不會破壞銀脊艦船,如果拿不出來,就算你有船票也不給上船……”
曾經在五域中的任何一域有過緝殺令的修士,不許上船;
曾經在任何界域有超過一萬铢逾期欠款的修士,不許上船;
曾經在上清宗之下有過超過十條違規案底的修士,不許上船……
“這聽起來都挺合理的吧?”富泱問。
申少揚痛苦地說,“這些條件确實都很合理,聽起來一點也不難,可是他們要你證明你沒幹過這些事!”
證明自己幹過只需幾個呼吸,可是證明自己沒幹過,就要數不清的呼吸。
曲硯濃臉色陰沉。
她深吸一口氣,眼看就要忍不住了。
白龍魚服真不是人幹的。
有權有勢就是要仗勢欺人破壞規則!
申少揚一個激靈,想也沒想,從手指上撸下靈識戒,一把塞進曲仙君的手裏,“前輩,你快勸勸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