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碧峽水(十三)
一個仙修想要僞裝成魔修, 在魔域裏安穩生存,需要付出多少不為人知的艱辛?
“踏上這條路,你就是個魔修了。”臨行前, 牧山宗宗主、一手将他從垂髫栽培到築基的師父讷讷地說,“徊光, 是師父對不起你,這條路實在太危險了, 完全是拿命來賭啊。”
那位一輩子都渴盼帶領牧山宗回歸上清宗、從來嚴厲苛刻的老人第一次在猶疑中說出違背一生所求的話:“要是……要是你後悔了,咱們就不去了。”
衛朝榮知道那一刻師父是真誠的。
可他也很清楚,如果他真的依言不去魔域, 師父又會反悔, 嚴厲訓斥他,要求他擔負起牧山宗的未來。
師父将他從凡塵引上仙途,把他當作牧山宗振興的希望、手把手培養,當然是有師徒情誼的,可這情誼再怎麽深厚, 也比不過多年執着的夙願,比不上牧山宗的未來。
在牧山宗和親傳弟子之間,師父選了前者。
衛朝榮沒有說話。
他沉默地躬身下拜,朝師父用力拜了三下,依照從前約定好的路線, 繞開所有認得他的同門、師長,走着晦暗的小道, 在更深漏斷的殘夜裏, 離開他從小修行長大的地方。
頭也不回地走了很久很久, 他才慢慢停下來,回過身, 朝來時的方向望去,牧山宗早已消失在重疊的山巒中,回首月光落地如銀,一片白茫茫大地,哪裏還有他來時的路?
他不知道他這一生還有沒有機會回到這裏,也不知道往後餘生還有沒有機會取回“徊光”這個道號,在日光下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仙修。
這是他當時最大的心願。
從小生長在牧山宗,被師長以道號稱呼,驟然換回本名,對他來說有太多的不習慣,“衛朝榮”這個名字太過陌生,好像從來不屬于他,每個這麽稱呼他的人都像是在叫另一個人。
他對這個名字沒有任何歸屬感,他只是徊光。
這世上只有仙修徊光,沒有魔修衛朝榮。
心懷芥蒂的時候,當然是很難在陌生的環境裏迅速适應的,更別說這個陌生的環境是步步兇險的魔門,就連真正心狠手辣、葷素不忌的魔修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于意料之外的劫難。
最開始,衛朝榮在魔門過得很不好。
他勉強裝成了一個魔修,有着魔修身上常見的魔氣,但魔氣和他的仙骨融合得并不那麽好,不僅沒能成為他的助益,反倒在他試圖催動時先和他的仙骨沖突,他必須承受雙倍的壓力去闖過每一次生關死劫。
剛到魔門的那幾年,他總是出入于血泊裏,也許是敵人的血,也許是他自己的血,滿身疲憊地仰躺在地面上,鮮血覆蓋他的面頰,他在腥臭的血氣裏體驗又一次活下來的感覺。
他就是在這樣的處境下遇見曲硯濃的。
魔域幅員廣闊,在三位魔君的勢力範圍外,還有許多地方盤踞着魔修,也許是那些元嬰、金丹修士的勢力,也可能沒有固定的主人,在那裏活動的魔修誰也不服氣誰,三天兩頭就要發生一場沖突。
越是沒有固定主人的地盤,越是動蕩危險。
衛朝榮剛經歷了一場惡戰,又是滿身大大小小的傷,其中最重的那一道并不是在交手時留下的,而是當他将對手重傷後,稍作休整,打算轉身離去時,那個已經奄奄一息的魔修突然暴起,重傷了他。
這一次,衛朝榮頂着胸腹幾乎對穿的傷口,将對手的最後一息終結。
終于确定了對手的死亡後,他才意識到早已筋疲力盡,像丢一個無用而沉重的包袱般把自己抛擲在地面上,一動不動地仰躺在塵土間,哪怕濃烈的血氣從他周圍、他身下傳來,他也像是察覺不到一樣,沒有一點反應。
他仍然很想活下去,可是太疲倦,那一刻周身大大小小幾乎能致命的傷勢也不重要,他只是很想再安靜地躺一會兒,什麽也不想,做一具無需踏入人世紛擾的屍體。
在意識如飄萍的時刻,他聽到一陣脆亮的腳步聲。
“跑得很快嘛。”清切婉轉的聲音悠悠地傳開,有一種貓戲鼠的漫不經心,“我追了一路,也有點累了,就到這裏吧。”
她的話音落下,周遭忽而爆發出一聲呼嘯般的巨響。
在一陣短暫刺耳的嘈雜後,一切又忽然重歸安靜。
他知道那是鬥法時魔氣湧動的聲響,就在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面上的這段時間裏,又有兩人先後來到這裏,後來者是來追殺前者的。
從交手的時間來看,追殺者的實力顯然遠遠超過被追殺的人,說是追殺,其實可能更接近于戲耍。
至于血泊中的他,和那具已經僵冷的屍體,顯然沒被那兩人放在眼裏,不是他們的目标。
“你就這麽喜歡巴結檀問樞?”清切婉轉的聲音不緊不慢地說,“給他當狗當上瘾了?還要去咬人,非要做他身邊最得寵的那條狗是不是?”
随着她的話語,傳來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骨頭碎裂的聲音。
“不用說話。”她聲音冰冷下來,“我已經聽夠了你的聲音,你還是安靜一點吧,不要敗壞我的心情,從前那麽多日子裏,光是聽到你的聲音,我就犯惡心。”
她說着,又是一陣讓人背脊生寒的脆響。
“我來之前,還去了附近的小宗門一趟,想問他們借點毒蟲來招待你。”她滿懷遺憾地說,“可惜,他們的毒蟲都太利落了,你現在這樣的傷勢,估計被咬一下就要死了,那實在沒什麽意思,所以就算了。”
衛朝榮聽見遠處重物落地般的轟鳴,和一陣嗚嗚咽咽的掙紮,一切聲響都說明了那個至今沒有出聲的人遭受了什麽樣的折磨,而他就像是一具真正的死屍,平靜安詳地躺在血泊中,臉上的血漸漸凝固,和另一具已經冰冷的屍體為伴。
他感到一陣難以言說的真正的平靜。
——雖然他身邊的那具屍體前不久才剛剛狠狠捅了他一刀。
死亡能帶給人真正的安寧,哪怕只是靠近死亡,也讓他心氣平寧。
不用去僞裝,不用起來和人打生打死,也不用去面對形形色色的爾虞我詐,逼近死亡的感覺如此痛苦,卻也如此寧和。
“死亡的感覺,是不是很好?”曼妙清切的聲音幽幽地說,有那麽一瞬間,衛朝榮以為她是在對他說話,可她其實還在很遙遠的位置,垂問着她的仇敵,“真好啊,你馬上就要解脫了,因為我的耐心也不多,沒時間浪費在你的身上。”
“你本來就已經浪費了我很多時間。”不知怎麽回事,她明明占盡上風,聽起來卻很寥落,細細碎碎的恨意,像是曾經在心裏翻來覆去地設想過太多次,等到真的變成現實了,反倒空落落,“你知不知道,光是每天在碧峽見到你的臉、和你說一兩句話,都要耗費我很多力氣。”
“你、你們所有人,每一個魔修,都讓我感到厭煩。”她冰冷地說,“和你們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累。”
衛朝榮從她冷淡的語調裏聽出了和他一樣的疲倦和煩躁,這發現讓他感到難言的寬慰,即使他心裏很清楚,在魔門這樣的鬼地方,很難有人不感到厭煩,這個陌生女修的煩躁和他的煩躁也許完全是兩種因由。
脆亮的腳步聲再次敲響,一下一下地踏着塵土,像是也敲在人心口,叫人心頭發緊,無端驚惶。
衛朝榮收斂了氣息,像是一具真正的屍體,靜靜地躺在血和塵土間。
他受傷很重,如非必要,并不想和任何人動手,更別提那個陌生女修的實力極強,是個極為棘手的強敵。
可是下一瞬,他就感覺到一只手覆在他被凝固的血所覆蓋的眼睛上,很柔軟細膩,沒有一點繭子,能讓人很快判定出她并非劍修或刀修。
衛朝榮倏然一驚。
前一息腳步聲還在十丈以外不急不徐地一步步向前走着,後一息,他就感受到覆在眼睛上的手——她是有意迷惑他。
覆在他眼上的手微微一拂,迫使他睜開了眼睛。
尚未凝結的血順着他眼角滲進眼眶,在模糊的血色裏,他望見一張瑰色潋滟的臉。
“你好啊。”她俯身拂開他眼眸,笑吟吟地望着他,目光裏卻是冷淡的審視,聲音曼妙清越,“躺在這裏的感覺怎麽樣?很舒服嗎?”
衛朝榮本該伺機偷襲她,擺脫受制于人的危險局面——他真該這麽做的,無論如何,在重傷時被人居高臨下地俯視實在是太危險了。
可他鬼使神差地沒動,仍然平靜地躺在血泊裏,喉結滾動,聲音沙啞,簡直完全聽不出是他,“挺舒服的,不用和人打生打死、爾虞我詐,比什麽床榻都舒服。”
她沒有立刻說話,雖然她臉上沒什麽明顯的變化,但他能看出她有一點意外。
過了一會兒,她才淺淺地笑了,“你可真聰明,我确實喜歡聽你這麽說。”
他知道她将他的回答當作了揣摩心意的讨巧谄媚,而非真心實意的共鳴,“騙你做什麽?你們來之前,我就躺在這。”
她不太相信,唇邊的笑意很冰冷,甚至有點甜蜜的殘忍,“那我送給你永恒的舒服,好不好?”
衛朝榮明知道這時候不該和她針鋒相對,卻還是一意孤行地啞聲說,“可以,那你就一個人厭煩苦惱地活在這個爾虞我詐的世界吧。”
她終于露出一點怔然,旋即又是極度的好笑,“我又不要你陪我——誰要你陪我了?”
他們根本就不認識吧?
怎麽就說到留她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了?他們從沒在一起過。
這回輪到衛朝榮一怔。
像是隕星驟然劃破長夜,他驀然想明白,原來不是她需要人陪她在魔門掙紮,而是他自己想陪她。
在乏味無趣、勾心鬥角的人間世裏,他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欲望,想要和她一起走出苦楚酸澀。
“算了。”她越想越好笑,收回覆在他臉上的手,直起身,垂眸看了他一眼,“你這脾氣也挺了不起的,居然連求活也不會麽?每句話都像是上趕着找死,你回去以後趕緊學學怎麽說好聽話吧。”
她說算了,就真的放手,甚至連他身上有沒有財物都不搜,走得很潇灑,見了到手的便宜也不占,半點不像個魔修。
衛朝榮艱難地從血泊中坐起。
他望着她背影被魔氣覆蓋,頭也不回地急速向前離開,倏爾提高聲音,沙啞地說,“我叫衛朝榮。”
她的背影已消失在視線盡頭。
他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聽到他的名字。
也許沒有,也許聽到但明天就忘了,再也不會想起這個乏善可陳的名字,也不會想起一個無關緊要甚至莫名其妙的、被血污遮住了臉的人。
可他一直記得她,記得那一段對話,從沒和誰提及,像深藏在心底的珍貴秘密,不願和任何人分享。
衛朝榮在沉黯的乾坤冢裏寂然。
若不是因緣際會,借着靈識戒聽到了她和小修士們的對話,他永遠也想不到當初那一面後,她竟然會想到這個地方去。
這麽多年,他們從萍水相逢到巫山雲雨,他竟然從來沒聽她提起過這件事,以至于根本不知道她居然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懷疑他不行。
衛朝榮神色冷冷的。
他說不出的憋屈,很難想象在隕落又成魔的一千年後,居然還能嘗到一口來自千年前的窩囊氣。
他還清晰地記得那一次相見,那是他第一次狀态正佳,在一切都妥帖的情況下,正式地見到她。
沒有滿臉血污,沒有一身重傷,他以他最巅峰鼎盛的姿态,和她猝不及防地相見。
她永遠不會知道,在目光相對的那一刻,他心底止不住的驚愕和歡喜。
衛朝榮緊緊抿着唇。
其實他那時只是見到她身側跟随着一個俊美韶秀的青年,和她十分親密,他心裏莫名的不舒服,因此在被挑釁後,立刻冷冷地反擊。
他的話根本不是她所想的那個意思,只是看出郝師弟色厲內荏、實力不濟,刻意賣弄他自己罷了。
等到後來曲硯濃說到“沒個十天半月怎麽能叫中用呢”,他才驀然驚覺,原來在周遭人的理解中,那些話竟然是那個意思。
他真不是那個意思!
意識到誤會後,他有心解釋,可又不知怎麽解釋,事已至此,說什麽也沒人相信了,更何況他身在魔門,非要解釋出個清白來,反倒惹人懷疑。
一個戾氣深重、性情暴虐的魔修,似乎不該在這種事上解釋再三。
于是他當時默然地站在那裏,想了半天,也沒說一句話,憋屈地認了這份輕浮。
可他想不到曲硯濃居然會因為他的沉默懷疑他不行。
後來他們再相見,她也還是笑吟吟地挑逗他、奚落他、引誘他,他一面惶亂,一面又克制不住地意亂神迷,他看得很明白,如果他在她面前故作矜持,延續仙門的那一套,那麽她很快就會無趣地收手,再也不去看他。
一見誤終身,他從最開始就陷得太深了,莽撞蠻橫地用盡全力、搭上一切去把她留下。
衛朝榮沉默出神。
他靜靜地坐在從前親手栽下、如今已經郁郁蔥蔥的樹下,在猙獰怪異如龍齒的樹幹下,摘下一枝,如同摘下了一串黑珍珠。
曲硯濃當然永遠也不會對他說起她當時的猜測。
在他們颠鸾倒鳳前,她沒必要說;等他們歡愛雲雨後,她也就更不需要說了。
她覺得沒必要問,而他也不知怎麽說,于是誰也沒問、誰也沒說。
他們互不相知的又何止是這一件事?
她疑心深重,偏又太驕傲,而他笨口拙舌,說不出個頭緒。
在他命殒冥淵之前,他們有迷戀、有猜忌、有共同經歷的過去,可唯獨沒有心意相通。
衛朝榮拈着花枝,頰邊緊繃。
他惘然若失:時光太綿長,用一場盛大的死亡,掩埋了過去的所有秘密,只剩下剔除了酸澀的虛假甜意。
橫亘在他和她之間的,又豈止是一道冥淵和一千年時光?
假如當初他沒有殒身在冥淵中,假如他們仍然像從前那樣不明不白地親密着,在漫長的一千年裏,又會走到什麽樣的結局?
他們終有一天會分開嗎?
妄誕虛渺的魔悵然伸出手,虛無的五指穿過幽邃胸腔,觸碰到那顆幽黑奇詭的心髒,可無論怎麽觸碰,也觸不到那一陣又一陣的沉沉鈍痛。
是離別美化了過去,讓他們都忘了,在生離死別到來之前的歲月裏,他們已将近走到了盡頭。
從來、向來,他們一直不是性情契合的眷侶,無論身份、立場、性情,他們其實根本不合适。
有一萬個無懈可擊的理由分開,除了一腔滾燙的愛意和孤勇,他一無所有,也只能奮不顧身,去搏一個虛妄的可能。
“原來……”他怔然看着自己,很慢很慢地說,“不止是因為魔啊。”
*
阆風苑裏,曲硯濃難得地笑了一回,又在意趣消散之前斂去笑意。
“聽夠了嗎?”她問申少揚,神色又是淡淡的了,讓人捉摸不透她此刻的想法。
申少揚很想搖搖頭說沒有,但他慫。
仙君的底線最好還是不要試探了吧?試着試着恐怕就該當場逝世了。
“夠了夠了。”他很言不由衷地說,“仙君實在寬和,連我這樣的不情之請也願滿足,我實在不敢再厚顏乞求更多。”
但如果可以更多就好了!
曲硯濃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想要說什麽,卻被匆匆趕來的元嬰修士打斷了。
“仙君,戚長羽非要再見您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