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凍海(五)
申少揚明說乾坤袋,卻偏要去提曲硯濃,弦外有音,就算是個傻子也該聽出來了。
靈識戒裏沉寂了許久。
“你最近挺閑。”沉冽的嗓音平穩,聽不出情緒,“不是要買乾坤袋?到門口了,怎麽不進去?”
申少揚沒能從前輩的反應中得到什麽有用線索,不免有些洩氣。
從他得到靈識戒起至今已有三年,他對這位靈識戒中的前輩仍然能算得上是一無所知,好不容易在曲仙君的事上窺見了點線索,奈何前輩壓根不搭茬。
不知來歷、不知過往,就連名姓也不願透露,這位前輩就非得這麽神秘嗎?
“我和富泱約好了在這兒見面。”失望歸失望,申少揚老老實實回答,“乾坤袋不便宜,我怕被當作肥羊宰了,先問問熟人。”
說起乾坤袋,五域四溟的修士都不陌生,巴掌大的布袋,能海納乾坤、壺藏萬物,行走游歷時帶着這麽個法寶,便能把全副家當都塞進去,既安全又方便。
若是五域排出一個“修士最想要的法寶榜”,乾坤袋必能登列榜首。
然而,好東西人人都想要,沒點財力根本買不起,乾坤袋索價頗高,五域中的許多修士根本負擔不起。
申少揚來自與山海域相鄰的扶光域,那裏偏僻荒涼,能擁有乾坤袋的都是有靠山的修士,每一個乾坤袋都能炒出天價。
在扶光域的時候,申少揚看着別人手裏的乾坤袋只有羨慕的份,如今來了山海域,一路上獵殺妖獸,稍微攢出了點身家,就尋思着給自己也買一個。
正好上一場比試中,他發現富泱在不凍海上随手就能拿出六色蛛絲絹,必然是身懷乾坤袋的,于是賽後請教了富泱,後者便痛快地應承了幫他掌眼。
“要買乾坤袋,首先要知道,如今我們能買到的并非真正的乾坤袋,而是曲硯濃仙君簡化後的簡易版,無論是它所容納物品的大小,還是能容納的東西的品級都遠不能與真正的乾坤袋相比。”富泱來得匆匆,剛坐到位置上就直接進入主題,“所以誰要是打着‘海納萬物’的旗號,必然是想宰你,絕不能信。”
申少揚不由“咦”了一聲,“這是為什麽?”
“你想,納萬物于巴掌大小的布袋之中,這是尋常修士能做到的事嗎?”富泱解釋,“若不能參悟方寸天涯的道法,根本沒法煉制出完整可用的乾坤袋。而方寸天涯的道法高深莫測,這世上真正領悟、能煉制出乾坤袋的修士,一個巴掌都能數得過來。”
這寥寥的幾個掌握了方寸天涯的修士,無不是站在修仙界巅峰的絕世強者,就算他們即興煉制了幾個乾坤袋,又怎麽可能落到普通人的手裏?
“據說在千年之前,乾坤袋着實是個稀罕寶物,世上攏共也沒幾個,直到五域初定後,曲硯濃仙君親自研拟多年,終于想出了能簡化煉制、令普通煉器師也能煉制出乾坤袋的方法,這才有了如今流傳五域的簡易乾坤袋。”富泱說。
申少揚第一次聽說這些緣由,忍不住說,“這麽說來,曲仙君實在是造福了咱們普通修士,難怪大家都誇她是當世完人。”
富泱聽他這麽說,頓了一下。
“我聽說過一個傳言,據說曲硯濃仙君對乾坤袋情有獨鐘,不僅親自鑽研多年,還遍訪五域煉器大師,想要煉制出真正能海納乾坤的神器。”他随口說着,只當是閑扯,“如是千年,至今不曾放棄。”
申少揚詫異,“曲仙君對乾坤袋這麽偏愛?”
富泱攤手,“誰說得清呢?”
“也許,乾坤袋是曲仙君的一樁執念,歷經千年也難以銷磨吧。”
烏黑的靈識戒微微發熱,燙得申少揚猛地一抽手。
“啪——”
桌邊的熱茶被他打落,摔在地上,一聲重響。
“怎麽了?”富泱不明所以。
“沒,沒什麽。”申少揚忍着灼痛,若無其事地擺擺手,本文由Q餓群吧以伺叭依留酒流散整理發布神識卻飛速覆上靈識戒,“前輩,你這是怎麽了?”
無人應答。
當初得到靈識戒後,申少揚便無法自行将戒指取下,平時靈識戒如一枚普通戒指,他便也沒在意,誰知此時陡然滾燙,像是岩漿無聲奔湧,申少揚已是築基後期的修為,手背竟也如火燎一般劇痛。
靈識戒忽然出了問題,申少揚哪還有心思再去買乾坤袋,他幾乎是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富道友,實在對不住,我忽然想起我有件十萬火急的事要去辦,必須得提前離開。”
富泱愣了一瞬,微微揚起眉毛,稍微拖長了音調,“哦,這樣。”
兩人其實只有一面之緣,富泱主動提出幫申少揚掌眼本就是額外情分,現在連多寶閣的門都沒進,申少揚就說有事要走,這未免有點太不厚道了吧?
申少揚只覺得自己的左手就快變成烤豬蹄了,恨不得奪路而逃,找個僻靜的地方好好看看靈識戒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可惜他理智還在,只好忍着劇痛站在原地,“真是對不住,讓你白跑一趟,我真不是故意耍你——”
“這樣吧,”他咬咬牙,用完好的右手從衣袋裏掏出兩塊澄澈水晶,“啪”地放在桌上,推到富泱面前,“這是兩枚築基後期妖獸的晶核,之前你說你代售那個六色蛛絲絹,我用這兩枚晶核向你買,下次咱們見面你再把東西給我就行。”
“實在對不住,我是真有急事!”他說完,捂着左手靈識戒,風風火火奪路而逃。
富泱坐在位置上,看着申少揚上蹿下跳,差點撞到好幾個正要進門的修士,引來一疊聲的呵斥,他卻渾然不顧,狂風卷地般奔出茶樓。
一個戴着黑漆漆面具,上蹿下跳像亡命一般沖出茶樓的古怪修士。
看着就叫人心裏麻麻的。
這麽多屆阆風之會,好像也從沒有過戴面具參加比試的應賽者。
“真是個怪人。”富泱自言自語,拿起桌上的兩枚晶核細細端詳,這兩枚晶核色澤澄澈清亮,蘊含的靈氣極為充沛,顯然是晶核中的上上品,那兩個孕育出晶核的妖獸也該是已踏入半步妖丹的強大妖獸。
“雖然怪,但确實是個財大氣粗的老板。”富泱得出結論,慢吞吞地從乾坤袋中取出一本賬本,拿着支筆記錄,“申老板,出價兩枚上品築基晶核,購置六色蛛絲絹二十匹,現有庫存二十匹——”
“清倉。”富泱唇角微翹,滿意地合起賬本,“真是個大氣的老板啊。”
另一頭,風風火火沖出茶樓的大氣老板申少揚好不容易跑到僻靜角落,打算細細研究一下靈識戒到底出了什麽問題,腳步漸漸慢下,又猛然一頓。
方才滾燙如火的靈識戒,忽而冷卻。
申少揚捧着燙出焦痕的左手,難以置信,滿臉欲哭無淚:“前輩,您這是……又沒事了?”
漆黑戒指半晌無聲。
過了五六個呼吸那麽久,熟悉的沉冽嗓音才終于再次響起,只是沙啞滞澀,像是力竭後的勉力回應,“沒事。”
申少揚本來還在滿臉崩潰,一聽到這聲音,不由驚呆了,“前輩,你這是怎麽了?”
相識三年,這還是頭一回見神秘前輩出現異樣,竟像是受了重傷一般,氣息不勻、連說話也困難。
到底發生了什麽?
戒指那頭靜默了很久。
就在申少揚以為這次會像往常一樣得不到答案時,他神識裏一陣波動,清晰聽見那位神秘前輩用一種他從未聽過的欣然語調說:
“你知道曲硯濃為什麽對乾坤袋情有獨鐘嗎?”
申少揚一愣,壓根沒想到對方說起的竟是這個,下意識問:“為什麽?”
那道寒峭孤冷的嗓音猶然沙啞低沉,滿懷惆悵地喟嘆一聲,遺憾地說:“不能告訴你。”
申少揚:“……”
申少揚就差在腦門上寫個大大的“無語”:那您還問這個幹啥啊?就為了炫耀一下您知道?
無不無聊啊?
“一千年了,”沉冽嗓音低低嘆息,“她還記得。”
申少揚撓着頭:其實前輩這麽說,相當于是承認自己認識曲硯濃仙君了。
可為什麽他問起的時候,前輩卻總是沉默、避而不答?
況且,前輩既然認識曲仙君,為什麽不安排他直接去找曲仙君?在當今的五域四溟,還有誰能比曲硯濃仙君更強大?只要搭上了曲仙君,一切難題都能迎刃而解。
可前輩沒有這麽做,只是叫他繼續參加比試,等待吩咐。
而方才靈識戒的異樣灼烈、前輩的離奇虛弱,又是發生了什麽?
這謎團一重又一重,叫人實在想不通,問也問不出,這不是為難人嗎?
申少揚長嘆一口氣。
*
九霄之上的知妄宮裏,曲仙君也在看賬本。
“今年乾坤袋的進賬比去年多了三成。”她一手虛虛地按在紙頁上,神容若流雲清風,辨不清她心緒,“至于花費在青穹屏障的開銷,則比去年多了四成。”
曲硯濃被世人尊為山海域之主,可她常年居于九霄雲外的知妄宮,幾乎不插手山海域內的風雲變幻,甚至已有數十年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出現,“曲仙君”這個名字對于山海域的修士來說,更像是一個渺遠的尊號、遙不可及的傳說,而不是一個人。
千年前,她在山海域原有的宗門中選中了規模不大但聲譽極佳的滄海閣,令滄海閣代行她的意志、協理山海域事務,每逢調動全域的盛事要事,都由滄海閣主持。
如乾坤袋生意、青穹屏障的日常維護,她都交給滄海閣了。
衛芳衡已在呈上賬本之前看過一遍,就等着曲硯濃把賬本看完了,一刻也等不及般皺着眉頭說,“這賬絕對有問題。”
曲硯濃輕淡地合上賬本。
其實賬本上寫明的盈餘比起去年增加了許多,數目極大,足以令任何一個修士瞠目豔羨。
這筆盈利中她只取寥寥,剩下的都用作維護青穹屏障、滄海閣協理山海域事務的資金。
理論上來說,是她在用私産養活山海域。
“是有問題,用于加固青穹屏障的開銷不正常。”她說,神閑氣靜,一點也不像是在說自己的私産出了問題,“這二十多年來,滄海閣的胃口越來越大了。”
二十多年。
不是一年兩年,是二十多年?
衛芳衡錯愕,“你早就看出滄海閣有異心了?”
那、那她為什麽不揭穿滄海閣的把戲?
為什麽要放任滄海閣變本加厲?
曲硯濃很安閑地反問,“揭穿了滄海閣的把戲,然後呢?”
衛芳衡不明白這麽簡單的問題她為什麽要問,“自然要追究到底,要麽把涉事之人全都處置掉、清洗滄海閣,要麽幹脆就把滄海閣換掉。”
“滄海閣代行您的意志太久了,讓他們産生了錯覺,以為山海域修士服從的是他們,所以才膽大包天蒙騙您。”衛芳衡面如寒霜,殺氣森森,“沒了您的支持,他們什麽也不是。”
曲硯濃支頤看着衛芳衡,“可以,然後呢?”
衛芳衡一愣,“什麽?”
什麽然後?
曲硯濃好整以暇地問:“換掉滄海閣,誰來接手山海域這個大攤子?當初滄海閣得了我的授意,花了将近百年才令山海域歸心,換一個接替,換誰?”
衛芳衡擰起眉頭,“總也是能找到的,大不了您再多受累教上一百年。”
“反正對您來說,一百年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她快速小聲地忤逆一句,囫囵着連自己都聽不清。
曲硯濃瞥了她一眼,并不在意這一句诟病,“我花費一百年把滄海閣換成桑田閣,桑田閣又要多久變成下一個滄海閣?”
是人就有貪欲,何況是那麽大一筆財富天天放在眼前?滄海閣能穩當一千年,下一個呢?也許還沒到一百年,便成了今日的滄海閣。
衛芳衡愕然,順着她的話飛速想了一會兒,“其實山海域這些年來也有議論,要求再設一處監察,獨立建制,專門監察滄海閣的動向,一旦有貓膩,立刻能被糾出。”
曲硯濃唇邊的笑意像是浮光掠影的水波,短暫而微茫,一瞬之後,叫人疑心是否真的存在過。
“再找一個桑田閣來監察滄海閣。”她點了點頭,問,“一群無法親手接觸巨額財富,卻每天都在和巨額財富打交道的人,他們會這麽虛懷若谷,甘願百年如一日地打白工嗎?”
尤其當這群監察者所能掌握、考核的對象,是協理山海域、地位超然的實際掌權者的時候,手中沒有權力的人卻能決定掌權者的命運時,雙方必然會慢慢趨于合作、交換利益。
“你們所說的‘沆瀣一氣’,只有早發生和晚發生的區別。”她說,“百年對你們來說很漫長,但對我而言沒有區別。”
“可是總有辦法的,只要将每件事都設下定例、法度,設下多部互相監督,人越多、心思越多,不可能全都同流合污吧?”衛芳衡急切地說。
曲硯濃反問,“不會嗎?”
“你想讓山海域變成上清宗那樣嗎?”她話裏竟還帶着笑意,“原本一個人就能做成的事,設出五個人互相監督着做,五個人各懷心思、勾心鬥角,最後做成的事還不如一個人做出來的。”
養一只碩鼠和養一群碩鼠,有什麽區別?
“反正我只要有人來幫我做事,能達到我的要求就可以了。”她站起身,悠悠然向外走,“也許真能有盡善盡美的辦法吧?需要我事無巨細、千年如一日地維護引航,永不松懈。我是化神修士,我當然有能力、有精力這麽做——”
“可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她微微偏頭,唇邊是意興闌珊的莞爾,“浮世輪轉、人心貪欲,千年不變,對我來說太無趣了,你明白嗎?”
所以她放任了,不以為意。
人性本能,何必介懷?
衛芳衡望着曲硯濃的背影,不知怎麽的,腦海中驀然閃過的卻是很多年前,那時她還是上清宗的普通弟子,卻被召去宗門最輝煌的殿堂,谒見五域四溟最煊赫的傳奇。
傳說中的天下第一人淺淺地笑着,說:你知道嗎?我認識你的叔祖。
“他對我來說,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天下第一認真地說,“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我可以幫你實現。”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與傳奇離得那麽近。
于是衛芳衡滿懷忐忑,帶着竊喜和期待問:我可以一直待在您身邊嗎?
曲硯濃笑了。
上清宗的夏枕玉仙君也笑了,氣笑的:“你們衛家人是不是都一個樣?一輩子都圍着曲硯濃打轉,就這麽有意思嗎?”
“在您的印象裏,曲仙君是個什麽樣的人啊?”她悄悄問夏仙君。
夏仙君沉默了很久。
直到衛芳衡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說:“曲硯濃是個性烈如火、狂悖恣肆的魔女,哪怕世上有一萬個人告訴她‘世事本該如此’,她也要砸爛陳規,攪個天翻地覆——至少多年前是這樣的。”
一千年過去,狂悖恣肆的魔女成了衆望攸歸、曾無與二的仙君,背身袖手,無謂地走遠,漫漫地丢下一句——
太無趣了。
衛芳衡頭一回感覺到,這不經意的時光太漫長、太漫長了。
曲硯濃站在天光雲影裏,回身含笑望她。
衛芳衡憋了半天。
“……要不然,您還是去見見夏仙君吧。”她脫口而出。
曲硯濃笑意一垮。
“你現在只會說這句話了嗎?”她沒好氣地說。
衛芳衡就是試試,萬一成功了呢?
“那您真的不管滄海閣了?”衛芳衡追在後面問。
“管啊,當然管,哪天滄海閣能力和态度趕不上我的要求了,我就把他們換掉,否則,随手敲打一下也就夠了。”曲硯濃語調悠然,“再說,萬一滄海閣運氣不好,過兩天就被人當衆戳穿了呢?”
那她當然是順水推舟地把他們換掉。
不過——
“我這次出門發現青穹屏障又冒出個缺口,希望在滄海閣籌備好靈材輔助我修補完缺口之前,不要發生意外。”曲硯濃想了想,随意地說,“我最近要去看阆風之會——那就祝滄海閣在阆風之會結束前氣數未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