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忱的過去3
“前輩,謝某絕對不需要你犧牲……”
謝忱才剛開口,廣蓼道人便猛地回頭,死死瞪着他,“謝忱小子,我知道你想勸我,老夫今天只問你一句,你還想不想出去了。”
謝忱對上廣蓼道長的視線,不曾退縮,他不會違背自己的內心,也沒有移開視線試圖用逃避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我想出去。”
“那便對了!”廣蓼道長回首,含着笑的眼眸和謝忱對上,宛如再看一個親切的小輩:“謝忱,你可知你敢将這句話說出來,一句要比其它人了不得了。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願直視自己的卑劣。”
“不愧是我看上的弟子,”廣蓼道長撫掌,仰天大笑:“你想出去,老夫也願意助你一臂之力,這不是兩全其美之事嗎?”
“可若是要讓他人為謝忱去死,謝忱寧可一輩子被困在這裏。”
廣蓼道人笑着笑着,笑意忽然消失了。
“老夫很早就推算出了破鎖靈陣的方法。”廣蓼道長語氣淡然,“當時老夫不解,老夫所算的、所求的明明是生路,可得到的法子卻是讓我去找死,這不可笑嗎?老夫像那麽傻的人嗎?所以,在被困崖底的三百年,老夫冷血地看着不少人死去,不曾心軟。”
“直到看見了你,謝忱。”廣蓼道長渾濁的眼珠子裏格外清明,“在瞧見你的第一眼,老夫就知道自己天命所在。”
他讓謝忱跪下。
謝忱一掀道袍,雙膝重重地磕在地上。
“好,很好。”廣蓼道長大贊兩聲,“老夫乃是天機門第十七代掌門,如今身殁異鄉,所求一件事。”
“晚輩自當竭盡全力。”謝忱低頭叩首。
“将我的衣冠冢帶回天機門,交給我的大弟子雲青。”提到自己的弟子,廣蓼道長的語氣都低沉下來,“他們大多不成氣候,老夫不放心将門派交到他們手中,這才将閉關的時日一拖再拖,可惜天算不如人算,老夫客死他鄉,也沒能為他們謀劃周全。”
只是很快,他又釋懷,“也許這就是命,我等終究不過凡人而已,謝忱,你将我的衣冠冢帶回去,将《萬象經》置于藏書閣內供所有弟子參悟,能夠學到多少,就看他們各自的本事了。”
《萬象經》雖然了得,但也沒有什麽需要藏着捏着的,廣蓼道長一向不在乎這些虛名,而之前一直不肯傳授給徒弟們是因為自己知道他們的性子,修習他們這一脈的天機之術,容易急功近利,稍有差池就容易招致天譴。
但如今,自己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廣蓼道長最後看了謝忱一眼,“你還是不肯叫我一聲師傅嗎?就當騙騙我這個快死的老頭子。”
“學生已有師傅。”謝忱不肯松口。
“你這豎子……算了,雖然老夫就看上你這股死心眼勁頭呢……”廣蓼道長嘀嘀咕咕,聲音越來越小。
等謝忱再次擡眼看去的時候,面前已經沒有了廣蓼道長的身影。
天空忽然飄起了雨絲。
謝忱疑惑地擡頭,眼前有炫目的光彩流轉,淤積了成百上千年的靈氣在鎖靈陣破的那一刻洶湧地朝着山崖底下傾瀉,裹挾起瀑布的水花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下起了雨。
廣蓼道長,身隕于小暑節氣,帶來了此地今年的第一場雨。
*
十一年的時間,對于修士,尤其是對于壽命近千年的化神期修士來說,并不長,無論從什麽角度來看,謝忱消失的這段時間并不會發生什麽大事。
可人算不如天算,某一天,長生祠裏寫着‘謝忱’名字的長明燈驟然熄滅,平日裏負責清掃的弟子大驚,手中的掃帚“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他可能不識得太乙宗每個長老的道號,可謝忱的名字卻是如雷貫耳。
謝忱,掌門的關門弟子,天賦絕佳,當是九州第一劍修。
可就在某個平平無奇的午後,山外還透着呱噪的蟬鳴聲,而屬于謝忱的長明燈毫無預兆地滅了。從鼎盛到熄滅,不過一剎那的事。這說明有人就在這瞬息之間将謝忱殺死,魂飛魄散不得超生。
此消息在頃刻間傳遍了宗門,謝忱的師傅逍遙道人震怒,勢必要找出殺害謝忱的兇手。
可數十年來,一無所獲。
而就在十一年後,同樣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午間,山間陽光正熾,鳥雀之聲稀稀拉拉,樹蔭搖曳,一雙雲履踏上了歸途。
謝忱回來那日,全宗上下都以為見到了鬼!
這可是青天白日啊!
謝忱第一時間去找了師傅說明緣由。聽完這段奇緣,師姐師兄們都覺得不可思議,怎麽會有完全隔絕靈氣的地方,難怪師弟的長命燈會滅。
回師門報完平安之後,謝忱便開始啓程前往天機門。
和太乙宗的平靜不同,由于廣蓼道長的長命燈忽然熄滅,整個宗門陷入了一段時間的動蕩,最後還是閉關的祖師爺出面,随手一指,讓當時修為最高的雲青暫代掌門,萬豐自然是不服氣的,論修為他是沒有雲青高,但論在天機之術上的造詣新一輩的弟子中可沒人能夠比得過他。
謝忱抵達天機門的時候,雲青的掌門之位不過坐了三月而已。
聽到通報的時候,萬豐和雲青都是一臉懵,太乙宗的大名他們自然是聽過的,只是不知道那等大宗是怎麽想起自家這個小門派了?不是他們妄自菲薄,只是如今【天光隙】擴張,魔修勢力愈發強盛,天機之術不過是旁門左道之術,能夠禦敵的法術才是好法術。
還不等他們疑惑,弟子馬上傳達了謝忱的來意——受廣蓼道長之托,将衣冠冢送回天機門。
衆人大駭,雖然宗門內傳言廣蓼道長遭遇了不測,可顯然每個人心裏還是抱着希望的,可如今謝忱這一遭,卻是徹底打亂了才穩定下來的局勢。
謝忱被趕忙請上了大殿,并讓所有長老都一同前往。
這也是謝忱要求的,他深知廣蓼道長希望将所有人召集,将此事徹底做個了解。
謝忱沒有與他們打太極,直接交出了廣蓼道長的衣冠冢。
“是師傅的道袍。”雲青語氣悲痛,就連萬豐的臉色也一片煞白。
“師傅他當真……”
謝忱沉聲,說出了廣蓼道長舍己為人自願獻祭破陣一事。
天機門衆人長嘆一口氣,倒沒有怪罪謝忱,畢竟明眼人都知道,廣蓼道長已經被逼到舍棄了肉身獨留神魂茍活,又無靈氣補充,消亡不過是早晚的事,師傅向來心懷天下,做出舍己為人的事并不稀奇。
“還有這,”謝忱交出了一只玉筒,遞給離自己最近的萬豐,“這是廣蓼道長托所刻錄的一門功法,名曰《萬象經》,道長希望将其放入藏書閣,供所有弟子修習。”
“怎麽可能!”還不等謝忱說完,萬豐出言打斷,“《萬象經》乃是師傅獨門功法,一生心血所在,學其者可窺見前世之因今生之果,算命改運不在話下,是他都不曾教授我們的功法,怎麽可能會希望将它放入藏書閣供所有弟子翻閱!”
“除非——”萬豐語氣嘲諷,“這《萬象經》是假的。”
說罷,他将自己的神識探入其中查看,不多時,便覺得頭疼欲裂。
雲青是第一個發現他異樣的,立刻打斷了他,“師弟,此功法太過深奧,不是我們如今的修為可以修習的,當心走火入魔。”
萬豐仰躺在太師椅上半天才緩過來,“不對……”
“什麽不對?”雲青問。
“這份《萬象經》是假的!”
“何出此言?”
“不可能。”
雲青和謝忱同時開口。
萬豐喘着氣,“我在《萬象經》一旁看見了多餘的字跡。”
“那是謝某修習時候的批注,”謝忱沉吟,“這份功法我交給過廣蓼道長檢閱,他并未提出不妥之處。”
頓時,天機門所有人都沉默了,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盯着他。
謝忱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真,萬豐率先發難。
“你一個劍修,為何可以修習我天機門秘法!簡直荒唐!”
謝忱一時啞然,不知如何應答,環顧一周之後,無人阻止萬豐的指責,心下一沉,顯然他們也是這麽想的。
氣氛一時僵持不下,不知過了多久,雲青正打算開口,忽然,廣蓼道長的衣冠冢發出了微光。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了。
只見搭在道袍之上的玉飾微微亮起,似乎終于補充完了靈力,徑直飄到了半空之中,片刻過後,廣蓼道長的聲音響起。
與之同時出現的還有他留下的一道氣息。
“本座不幸身隕,此乃命也,幸得一弟子,天縱奇才,道法驚絕,性情淑均,可将宗門托付……”
轟隆!
大殿內的衆人宛如五雷轟頂!
可将宗門托付是何意?
果然,廣蓼真人下一句就是要讓謝忱繼承天機門掌門之位。
“簡直胡鬧!”萬豐氣得口不擇言,“師傅這是老糊塗了!”
“師弟!”雲青喝斥,“不得無禮。”
“我看是這小子早有預謀,觊觎掌門之位,否則怎麽會一再要求各位長老齊聚一堂,不就是想把此事坐實嗎!”萬豐被氣得心口疼,輸給雲青師兄也就算了,輸給一個外人他實在不甘心,“再不然,就是這妖人定是用什麽法子迷惑了師傅!”
如果是就好了。
所有人心中倒是希望這是真的,但奈何廣蓼道長的氣息可做不得假,但想讓他們接受一個外人當掌門是不可能的!
謝忱看出了他們的排斥之意,連忙表明自己的立場,“謝某乃是太乙宗弟子,并未有另投他門的想法。”
“誰知道呢?”萬豐氣急,竟然把《萬象經》的玉筒往地上一砸,雖然沒壞,但這一動靜可驚呆了衆人。
他冷笑,不覺得自己有錯,“這《萬象經》可是你拿出來的,是真是假暫且不論……”
“謝某沒有作假的必要。”泥人尚有三分火氣,謝忱也看出了他們對自己的有意針對。
“誰能保證呢,畢竟師傅仙逝的時候只有你一人在場,是真是假全憑你一張嘴,而且……”萬豐的話鋒陡然一轉,“師傅定然還教了你其它東西吧?”
謝忱僵直在了原地。
萬豐乘勝追,“我天機門的基礎心法,《周易六術》你可會?”
萬豐可惡的嘴臉落入眼簾,謝忱明知是陷阱,但……他無法違心地否認,“會。”
“《盛堂錄》《面相命理》……《歸依九聲》《蘭因經》……”萬豐每念出一個,謝忱都艱難地點頭,最後,竟然是他們的臉色越來越糟了。
“嘩啦。”大殿之上,竟然有長老不受控制捏碎了被子,“前面的還好,是外門弟子的入門功法。而後者……都是我天機門千百年來的絕學。”
竟然都被一個外人偷學了過去!
那麽廣蓼道長/師傅,是不是還教授了謝忱其它不傳的秘法?
頓時,所有人看謝忱的眼神都不善起來了。
就在此時,大殿外狂風大作,有強敵靠近!
謝忱立馬警惕地回頭,卻見所有人都出門恭迎,“恭迎祖師爺。”
祖師爺沒有同他們廢話,只是問了一件事:“廣蓼已經仙逝了?”
“是。”雲青将師傅的遺物展露出來,讓祖師爺看個清楚。
祖師爺自然也察覺到了廣蓼道長留下來的一道神識,對于誰當掌門,他是無所謂的,“既然如此,那邊讓這位小友繼任掌門之位。”
“不可!”
“不可!”
好幾道聲音同時發出,祖師爺卻是一下子就抓出了其中最為顯眼的一道——來自謝忱本人。
“你不願?”
“謝某是太乙宗的弟子,不可能繼任貴宗掌門之位。”
“哦?”祖師爺白眉上挑,“我天機門有門規,本門弟子不可修習外門術法,同樣的,其它宗門的弟子,也不可偷學我宗功法,若你不願,那邊只能自廢修為了!”
說罷,浩瀚的威壓壓下。
謝忱微微蹙眉,察覺到主人受到威脅,滄靈劍也自行出鞘,發出清脆的劍鳴之聲。
祖師爺足足有化神中期的修為,謝忱只不過是化神初期,但由于劍修擅長跨境界戰鬥,對于謝忱來說這點壓制倒不算太難受。
只是……他不明白為何事态會發展到這般地步?
依照廣蓼道長的性子,是絕計做不出逼人自廢修為的事來的。
許是謝忱臉上的驚愕太過明顯,祖師爺冷哼,“廣蓼這人一向離經叛道,而你是他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如今本座也算為他收拾爛攤子了。”
“要麽自廢修為,要麽加入天機門!”此時,圖窮見匕。
更加強大的壓迫傾瀉而下,逼謝忱就範!
“嗡——”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把紫色寶劍直直向着祖師爺後背刺來,祖師爺險險避開,寶劍越過宗人,直接插入了大殿之中的主位上,離雲青不過一寸之遙。
“我看誰敢逼我師弟自廢修為!”
山林的盡頭緩緩出現二人,女子手持一把青色長劍,男子懷抱重劍,身上的劍紋道袍和謝忱如出一轍。
紫陽真人擡手,紫色的寶劍飛回她手中。
紫陽真人和望月真人也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修為,正好與祖師爺是同一境界。
祖師爺頓時臉色無比難堪。
紫陽真人和望月真人越過衆人,站在了謝忱身側,“我們不放心你,就偷偷跟來了。”
謝忱勉強笑了笑,“師姐,我與他們只是有些誤會……”
“誤會?”紫陽真人打斷他,“是什麽誤會逼得你自廢修為?我看分明是廣蓼道長見才起意,想将你這個天才拐回天機門,再不濟也能讓太乙宗和天機門攀附上關系,給天機門找一條後路。”
“師姐!”不等天機門的人反駁,謝忱加重了音量,“廣蓼道長對我恩重如山,不可妄自揣測。”
“算你有點良心,師傅可是為了救你才死的!”萬豐像抓住了什麽把柄:“如果一定需要一個化神期的修士獻祭方可破那鎖靈陣,為何不可以是你?太乙宗的弟子那麽多,但天機門的掌門只有一個!”
“胡說!”紫陽真人大怒,還不等他出手,一柄重劍便宛如鬼魅一般,壓在了他的肩膀上。
望月真人聲線低沉,“需要在下教會你閉嘴嗎?”
萬豐此時膽子卻肥了,他看清了這兩個太乙宗的弟子拿謝忱沒辦法,而謝忱拿自己沒辦法,“我說的可是事實,實話總有人不愛聽。總之,我們不可能放走謝忱!”
萬豐的目光淩厲,環視衆人一周,“各位師兄師姐,你們可是知道這太乙宗的弟子可是掌握了我天機門不少獨門的功法,在下不才,先不說有太多連師弟我都不曾見過,再則,要是洩露出去……”
話只說了一半,留給其它人自由發揮想象的空間。
“師弟,莫要聽他們胡說。”紫陽真人和望月真人堅決維護自己的師弟。
謝忱站在這場鬧劇的中心,一點點地攥緊了拳,鮮血滴落也毫不自知。
*
眼前的景色宛如鏡花水月般模糊起來。
晚課的鐘聲響起,厚重的鐘聲穿過山峰,穿過竹林,穿過……墓地。
正逢黃昏之際。
謝忱手中的銅板暗淡了一個,神魂從過去的自己身體中抽離出來,浮蕩于萬裏高空之上,靜靜注視着過去。
此情此景,到底的是心魔的幻陣,還是《九昭》帶他回到的過去,他已然分不清了。
“你後悔嗎?”墓地之中,廣蓼道長的衣冠冢再次發出了微光。
謝忱降落在地上,看着石碑與他對話,“不曾。”
“當真?”
“縱然有遺憾,但謝忱從未後悔。”
“即便萬豐他們不許你再修習太乙宗的功法,導致你修為百年未曾進步,你也不悔?”
“這是謝某自己的選擇,不算是逼迫。”謝忱很清楚,無論是離開太乙宗,放棄自己修習了百年的功法選擇從頭開始修習天機門的術法,這都是自己深思熟慮之後的選擇,“是謝某貪心,想要忠義兩全。”
一陣清風拂過山崗,謝忱再次眨眼的片刻,墓碑上就坐着一個老者的魂魄,淡淡的,透明的。
老人道,“其實你師姐說對了,是老夫想要昧下你這顆好苗子。”
“也想搭上太乙宗,尋求一絲庇護。”魔修勢力越發壯大,他憂心于滅頂之災總有一天會降臨天機門。
“只是老夫沒想到會害你至此。”
謝忱作了一揖,淡灰色的道袍落地,卷起一地的塵埃,變得髒污:“學生不曾有愧,不曾後悔,于天于地,皆無愧于心。”
因此,無論多少次,他都不會被所謂的心魔迷惑。
可再擡頭,謝忱卻落了一雙格外悲傷的眸子中。
廣蓼道人悲傷道::“你不懂。”
“謝忱,你不懂。”
謝忱手中的第三枚銅板發出了溫潤的光。
一測命,二測運,三測……萬般因果。
于此同時,天雷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