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修界似乎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活得越久的修者,喚其真名的人越少。許是因為她們在數千年的歲月中變換了多種身份,最後被留下的只有諸如‘掌門’‘長老’等等稱謂。
荷風道人從未特意隐瞞過自己的真名,可也從未特意提起,而如今活到這把年歲,當初會親昵喚她一句‘小芙蕖’的師長們都已經仙去,也許也還有那麽幾個同門子弟記得她的名字,但卻無人敢有那個膽子直呼她的姓名。
唯有瓷姑。
荷風道人停下了僞裝,臉上驚慌的神色褪去,換上期望的神色,“阿瓷,我來帶你離開這裏。”
然後她拍拍掐在自己脖子上是手,示意瓷姑放下她。
等到瓷姑松開桎梏之後,她果然說到做到,開始為瓷姑解開束縛住她的鐵鏈。
瓷姑眼中一派冷色,“難道不是你設計将我關進來的嗎,如今又是在幹什麽?”
瓷姑不是傻子,她明明同芙蕖說過自己會在什麽時候将息壤交出去,而那時芙蕖也并未提起要前來大典,可中途她卻忽然出現,還留下讓她百口莫辯的一句話後身亡……陷害之意未免太過明顯。
但荷風道人卻覺得委屈,向她撒嬌,“我并未想過讓阿瓷你吃苦,我不過是将計就計……明水她們啊,想要先一步将我送走。”
從很久以前開始,無論是掌門之位還是如今的土靈之源,都是明水她們想要的,只可惜自己一直‘茍延殘喘’太久了,久到居然先一步将土靈之源給處置了,這可不是讓明水道人她們急眼了嗎?
荷風道人将瓷姑身上的禁制都解開,然後轉過身背對她,似乎想将她背起來,“阿瓷,我沒想害你。我只想借此機會讓你假死于此地,然後我帶你遠走高飛,徹底離開這個地方。”
瓷姑卻久久未動,只是凝視着荷風道人的脊背。
“我只問你一件事。”
“何事?”
“你有想過,把這個孩子的身體還給她嗎?”
荷風道人的……不,是上官蓮心的神色一僵,她挺直背轉過身面對瓷姑,屬于上官蓮心的一汪秋水似的眼眸中充滿着動人的情愫。
“這是那孩子願意的。”
“你怎麽可以!啪!”瓷姑的神色在一瞬間變得難堪極了,一巴掌毫無征兆地落在了‘上官蓮心‘的臉頰上。
瓷姑被氣狠了,“這孩子那麽信賴你,她怎麽也不會想到被敬愛的師傅奪舍!”
“她料到了。”荷風道人輕撫過被扇了一巴掌的位置,還能摸到臉側灼熱的痛感,顯然瓷姑是動了真怒,“這個方法,還是蓮心主動提出的。為了能留住我,她不惜使用移魂的禁術,以自身為器皿滋養我的魂魄,讓我寄生于此地。禁術之所以被稱為禁術,就是因為施術者有被奪舍的風險,你真當那孩子沒沒有考慮到嗎?”
說着,荷風道人想去拉瓷姑的手,卻被她甩掉。
荷風道人沒有生氣,阿瓷是面冷心熱的人,心腸比誰都軟……這一點,她早就知道了。
荷風道人:“我自然知道蓮心最為孺慕我這個師傅,所以即便被奪舍也沒關系……就像我也願意為了阿瓷去死。”
“那為什麽,你還沒死。”瓷姑面若冰霜,顯然沒有聽進去荷風道人的任何一句狡辯,“我不是讓你自刎了嗎?你為什麽還活着呢。”
荷風道人歪了歪腦袋,一副苦惱的模樣,“我還以為是阿瓷和我開玩笑呢,畢竟那天你突然進入密室,說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話,就丢給我刀讓我自刎,怎麽看都很荒唐。”
“宋芙蕖,真的要我把話說的那麽明白嗎?你做過了什麽你不記得了嗎?”連名帶姓,瓷姑語氣中盡是壓抑住的怒火。
宋芙蕖。
聽到這個名字,荷風道人臉上的笑意也在瞬間消失,“我做了什麽,本座怎麽不知道。”
“黎榮。”
瓷姑只是冷漠地吐出兩個字。
荷風道人的神色肉眼可見地瞬間陰沉下來。
瓷姑說:“就連上官蓮心都知道冰銜玉蟬是你用的法器,你要我怎麽相信黎榮之事與你無關。”
“當初黎家夫人将黎榮送來木蘭醫宗治病,你一眼就看出那是邪魂入體之症,并且為其剝離多餘的生魂之後以冰銜玉蟬養身,那你怎麽可能會還漏下了一個魂魄,還是最為關鍵的那個邪魂。”
瓷姑仔細打量着上官蓮心這具軀體,“交付儀式上所來強者不少,有些修為只比受傷後的你弱上些許,怎麽可能看不出上官蓮心體內竟然多了一個魂魄……所以,這種邪門的術法,是你向黃島邪尊習來的,對麽?”
“你和他達成了某種交易。”
水牢內在最後一字落下之際便陷入了良久的死寂。
許久,荷風道人才發出一聲輕嘆,“還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
荷風道人再看向瓷姑的時候面上一片坦坦蕩蕩:“我并未害過黎榮,頂多算見死不救,如果不是我,他根本活不到今天。”
“你口中的‘活到今天’是只在某一日被黃島邪尊奪舍?亦或者是在擂臺上被你打死,又或者是你故意失手讓他将你殺死?”瓷姑不敢相信這是她認識了上千年的好友,“如果那個妖修沒有突然闖入,先一步将黎榮踢出局,那麽接下來的一關就是你與他對戰……你又為他設下了什麽陷阱?”
荷風道人猛地看向她,深吸一口氣:“阿瓷,你不該那麽聰明的。”
荷風道人只是上前一步,拉住了她的衣袖,這一回,瓷姑沒有避開。
仿佛受到了鼓勵,荷風道人以為這次自己也能被原諒:“黃島邪尊答應過我,若我能挑起修界的混亂,那麽就會傳授我魂魄不滅的功法,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永遠相伴了。阿瓷,我不能離開你。”
荷風道人喃喃:“離開你,我會被欺負死的。就像明水她們,我自認為從未有對不起她們的時候,可到頭來,她們還是想我去死。”
所有人都會背叛自己,唯獨阿瓷不會。
“就為了這?”
輕飄飄的一句話,荷風道人卻突然間崩潰,她的眼眶逐漸紅了起來,“就為了這?什麽叫做就為了這,我們足足相伴了兩千五百二十三個年頭,可阿瓷你從來沒有老去過,你生而就是不死之身,可我只是一個凡人啊!”
瓷姑忽然愣住了。
凡人……麽?
無論修為有多高,無論經歷了什麽,荷風道人……在心裏一直覺得自己還是那個需要被保護的宋芙蕖。她終有消亡的那一天,可阿瓷卻是不死之身……等她死了以後,阿瓷一定會立馬離開,然後忘記自己吧。
“世人都說是我收集天材地寶将延長你的壽元,但殊不知,想方設法拼命延長壽元的是我啊!”荷風道人擡起頭,一滴淚珠泫然欲泣,“在我剛突破元嬰之際,我曾遇見過天機宗上一任上掌門,廣蓼道長,他曾為我蔔算過一卦,他說,在我會死在突破化神期的雷劫之下。但是,我還不想死啊。”
所以,她才答應了黃島邪尊的交易。
“阿瓷,原諒我這一回,好不好?”
瓷姑卻是握住了她扯住自己衣袖的手,一點點地扳開了她的手指,“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殺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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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我不介意,只要是阿瓷,我都……”可以原諒。
“這是我答應過你的。”瓷姑盯着她,眼神裏充滿了堅定,一字一句,“你曾經說過,你要當天底下最厲害的醫修,你要救萬民于水火之中,你要世人為你塑金身受供奉,你要大敗魔修,護一方安康。”
瓷姑的眼前好似浮現出當初立下這般豪言壯志女子的音容笑貌。
“你還說,你絕不與那些魔修為伍,若真的有迷失心智的那天,讓我在你未鑄成大錯之際——殺了你。”
荷風道人渾身猛地一震,模糊的記憶似乎從久遠中被喚醒。
那還是她還是宗門中不起眼小弟子,第一次接任務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