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重霁仿佛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在夢裏,他不是凡間的除妖師晏重霁,而是昆侖上的最穩重冷靜、受人信賴的大師兄。
他乃是天地靈石所育,天賦異禀,幾乎無人能敵。
師尊方儀聖人常年閉關,于是作為大弟子,他便擔起了教導衆多師弟師妹的任務。他精通仙法,修為深厚,雖常年不茍言笑,看上去過于嚴肅,可依然嚴格的承擔了屬于大師兄的責任。
昆侖山諸弟子怕他,也敬他,服他。
昆侖上諸弟子在外行走時,都為有一位厲害又護短的大師兄感到自豪。大家雖不敢當着他的面調笑,可背地裏從未說過他半分不好。
唯有一人,是一個小小的例外。
那便是昆侖山最小最受大家寵愛的小師妹阿離。
晏重霁像是變成了這位受人敬仰的大師兄,又似乎不是他,只是站在上方俯瞰着這一切的旁觀者。
他看見了那位大師兄守在一朵粉白的花苞身邊,這一守,便是一千年。他從未與那朵小花說過話,卻會偶爾為她澆些靈水,為她遮住風雨。
直到那朵小花終于修成人形,化成了一個嬌俏美麗的小姑娘。
“你是誰?”
那小姑娘仰着頭看着他,化為人形後,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這三個字。她雖才化形,但其實早已生了靈智,自然知道這人在她身邊守了很久很久……至于是多久,還未進學的她也數不清。
她漂亮黑亮的眼眸中滿是對他的信任和依賴,一邊怯生生問他,一邊又大着膽子悄悄拉住了青年的衣角。
動作很輕很小,似乎這樣便不會被人發現。
晏重霁自然不可能沒發現,看到自己被小姑娘抓皺了的衣角,他眉心微擰,微微用力把衣角從那玉白柔嫩的小手中抽了出來。
“我是昆侖山晏重霁,奉師尊之命接你去昆侖。”他的臉上帶着常年不化的清冷,氣勢逼人,顯得有些吓人。
可那小姑娘非但沒有害怕,甚至又伸出了自己的手,這一次她拽住了他的衣袖。
拽得緊緊的。
不過她那點力氣,于晏重霁來說,自是微不足道。他甚至不需用力,只随意一動,便能收回自己的衣袖。
“不得無禮。”
他眉峰輕蹙,淡聲斥了一句。
那小姑娘便又仰着頭用一雙晶亮的眼睛瞧着他。晏重霁本以為她該害怕了,如她這般年紀的小孩兒,或許還會哭。
他微微覺得有點煩躁,正準備直接把人帶回昆侖時,手指卻被一只溫軟的小手抓住了。
小姑娘抓住了他右手的尾指。
她的手很暖很軟,與他的沁涼冷硬截然不同。
“不得無禮,又是什麽意思?”她沒有害怕他,更沒有哭,漂亮精致的小臉上反而揚起了一抹燦爛的笑,看上去竟莫名有幾分挑釁和嚣張。
她自然也有嚣張的資格,畢竟天地間盛開的第一朵花,從一出生便已經淩駕在無數人之上了。
否則,方儀聖人也不會早早派他守在她身邊,待她化形,便接回昆侖,收為親傳弟子。
“……走吧。”
兩人互看了一瞬,須臾晏重霁率先移開了視線,淡漠的開了口。不等小姑娘反應,他便已帶着她飛上了天。
“哇!”
小姑娘驚奇的瞪大了眼睛朝四周看,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地,臉上竟沒有半分害怕。
她蹦蹦跳跳,一點也不怕會掉下去,似是極為信賴他。
“站好。”
不知為甚,晏重霁忍不住開口,“此處危險,若是落下,必死無疑。”即便這小姑娘乃是天地靈物所化,可她還未開始修煉,血肉之軀與凡人無疑,從高處墜下,不死也重傷。
“可是你不會讓我落下去啊。”聞言,小姑娘轉頭看她,眉目間不掩懵懂天真,以及對他的信任。
她一邊說,一邊用拽着他尾指的手搖了搖,笑嘻嘻地道:“你不會讓我死的!”
畢竟這一千年來,她身上靈氣四溢,吸引了不知道多少觊觎她的人,可最後全都被她身邊這個人解決了。
這一千年,她從未受過一點傷。
思及此,小姑娘非常真誠的感嘆道:“大哥哥,你真是個好人。”她可是個大寶貝,那麽多人都想要得到她,可這人守了她一千年,都沒有吃掉她。
所以當然是個好人。
直到她搖着手,晏重霁這時才發現他竟忘記了把自己的手抽出來。
聽到好人兩個字,他微微怔了一瞬。雖已活了一萬年,可還是第一次有人當着他的面對他說:“你真是個好人。”
這麽多年來,他護着昆侖山上下,可手上沾的血更不少。這聲好人,聽在耳裏,頗有些刺耳。
“站穩了。”
晏重霁別開了視線,直接忽略了小姑娘這聲感嘆,抽回自己的手,不再看她,霍然加快了飛行速度。
那時,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早些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小孩送到昆侖,交予師尊,結了這份任務。
後來,師尊為她取名歲離,收她為關門弟子。
這小姑娘變成了他最小的師妹。
此後,師尊便又閉關去了。他身為大師兄,自然有教導師妹的義務。閉關之前,師尊甚至特意叮囑了他。
若不是必須閉關,想來師尊定會親自教導這個小弟子。
這傻乎乎的小姑娘來昆侖不過幾個月,便已成了昆侖山上下的心尖尖,便連方儀聖人也格外疼寵這個小弟子。
短短時間,便把人嬌養的不像樣子。
那小姑娘逐漸懶怠,越發嬌氣。若是之前師尊未交代此事,他倒是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如今他要負責歲離的教養,這些便不得不管。
晏重霁看得皺眉,修煉本就清苦,若是受不住這份苦,便是天賦異禀,也成不了大器。
晏重霁有不少師兄師妹,他親自教導過的不少,只是從頭開始的教的只有歲離一個。
教不嚴師之惰,他既成了她的半師,自然不能有辱這半師之名。
起初,晏重霁本以為這嬌氣的小姑娘吃不了苦,結果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修煉這件事上,晏重霁沒有半分放水,依照自己的修煉強度,降了一半用在歲離身上。
便是只有一半,歲離想要完成也不是易事。
他之所以開始便設置這麽高的要求,便是為了讓她收收心,明白修煉不易。卻不想,那嬌嬌氣氣的小姑娘竟全都堅持了下來。
期間,即便身子搖搖欲墜,全身滿是汗水,她也沒哭沒鬧。
他為她布置的每一項任務,她都完成了下來。
倒是她的師兄師姐們心疼的不得了,幾次三番的想要讓她休息,恨不得以身代她。只是礙于晏重霁在一旁守着,他們便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捧在手心裏的小師妹吃苦。
“大師兄這分明是為難小師妹,他的修煉強度哪怕降了一半,也非常人能做到的。”
便是他們,也是修煉了許久才有了這份耐力。
“小師妹臉都紅了,身子都在晃,定然累極了。”師姐心肝都疼了,“不行,我要去做點靈果糕,阿離最喜歡了。”
她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又反抗不了大師兄,轉身去了廚房想要做點小點心安慰受苦的小師妹。
“我去抓一只山陵雞回來,阿離喜歡啃它的腿。”
“那我去如玉宮一躺,給小師妹選幾條漂亮的仙裙回來。”
“我也去……”
不過一會兒,師兄師姐們便各自尋到了任務急匆匆走了,看那模樣,真是恨不得立刻便把這一切好東西送過來,好安慰小師妹受傷的小心靈。
晏重霁很是不解。
他看向正在努力揮劍的歲離,實在不明白這些人為何會如此疼愛她?不過就是個小姑娘罷了,無非是長得玉雪可愛了一些,嘴巴甜了一些,笑得漂亮了一些……與其他人有什麽不一樣?
好逸惡勞,怎成大器?
其他人不知,但方儀聖人已告訴了他,此女的命格——生來天君命,貴不可言。
如此貴重的命格,歲離想要壓住它,必得付出比旁人多百倍的努力。否則……方儀聖人曾說,若是壓不住,她便有早夭的可能。
飄蕩在上方的‘晏重霁’看得分明,那與他擁有一模一樣外表的男人明明把其他人送來的東西全都收了起來,想要扔出去,可在掃到小姑娘微微泛紅的眼眶時,不知為何停了下來。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向來嚴苛至極、清冷寡欲的他,竟允許有人在他面前衣衫不整、嬉笑玩鬧。
“大師兄,你果然是好人,大好人!”
小姑娘如了願,嘴巴甜的仿佛抹了靈蜜,說出的話肉麻至極。
晏重霁冷着臉道:“今日交予你的作業,你若沒完成,明日訓練加倍。”他聲音冷硬,說完,便轉身走了,看上去冷酷極了。
身後的小姑娘卻笑了起來,悅耳的笑聲傳到了晏重霁的耳裏。他腳步不着痕跡的微頓了半瞬,随即加快了步伐離開了這裏。
自也遠離了那個滿口甜言蜜語的小姑娘。
那時的昆侖山笑鬧聲不斷,漫山遍野都曾有過那個嬌氣小姑娘的身影……一切都那麽的美好。
美好到讓晏重霁竟然生出了一夢不醒的荒唐心思。
後來,那個義正言辭的說‘大師兄是好人’的小姑娘長大了,調皮可愛、活潑靈動,是昆侖山的小開心果。
無人不喜歡她,無人不想寵着她。
只是這般平靜的時光戛然而止。
那一日,大荒破,荒獸出,天地風雲變幻,六界岌岌可危。有數不清的生靈死在了荒獸的手上,死在了大荒。
昆侖山上下也幾乎全死在了那裏,本應也包括晏重霁。
可在瀕臨死亡的那一瞬間,他不知為甚忽然想到了臨走之時,不經意間掃到了那雙熟悉的眼睛。
它本應很漂亮的,那一刻,它比靈兔的眼睛還要紅。紅彤彤、水蒙蒙,哪裏還有半分好看。
他想,他是她的大師兄,他得護着她。
她哭起來,真醜。
晏重霁忽然就不想死了,他爬了起來,踏着屍山血海,一步步走出了大荒,走回了昆侖。
“神尊,君上只留下了這份遺旨給小神,并未留下其他東西。”月宮中,月無老君看着面前滿頭白發的白衣男人,輕嘆一聲,“也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只留下這份遺旨?”
“不錯,君上只交代小神務必要當衆宣讀這份遺旨,并把其交到少君手中。”月無老君道,“君上大義無私,想來早就做好了這些準備,以維持六界平衡,至少保千年和平。”
“大義無私,維持六界平衡,果真是她。”
聞言,月無老君頓了頓,不由問道:“神尊,您恢複記憶了?”只是話音未落,那道白影已然出了月宮。
“你想起她了。”
月宮外,白九仙恰與從月宮出來的晏重霁撞在了一起。他看着那人銀白的發,忽然陳述般開了口。
晏重霁看了他一眼。
他的臉色如霜如雪,看不出任何喜怒。
“你的頭發為何白了?”白九仙忽而笑了,“是為了你心愛的小妖,還是被你放棄的小師妹?真可惜,她們都死了。”
“死了又如何?”晏重霁用極冷的聲音說,“活過來便是。”
“神尊好大的口氣。”白九仙頓了頓,繼續道,“如果活不過來,你又如何?”
“活不過來……”
晏重霁沒有繼續說下去,只冷硬的面容上隐隐露出了一抹冷笑,隐有煞氣閃過。
白九仙忽然皺了皺眉,九尾狐五感靈敏,那一瞬間,他竟恍然從晏重霁身上感受到了一絲……魔氣。
只是那魔氣一閃而逝,仿佛是他的錯覺。
“……本尊不愛任何人。”
不等白九仙深想,便見面前人身形一閃,消失在了原地,只一句冷到極致的話落在了他的耳裏。
白九仙定定地的看着晏重霁離開的方向。
無人知,晏重霁從同心珠中看到不是歲離,而其實是他自己的未來與死亡。六界衆人都知,重霁神尊乃是天地靈石所育,卻少有人知,那其實還是一塊天生魔石。
除了師尊方儀聖人和晏重霁自己,無人再知道這個秘密。
成仙成魔,皆在他一念之間。
他做了數萬年的仙,卻只花了數年的時間,便神心破裂,動了欲念,生出了魔心。
“大師兄是世上最好的大師兄,是最好的人。”晏重霁曾聽見她曾這般篤定的對別人說。
他想要告訴她,她錯了。
她不知道他的大師兄有多麽的壞,她心懷天下蒼生,她會因殺了一只因她而生的妖而愧疚,可他輕易便能動了殺念。
他當然不會愛那只妖,從一開始,他便只把她當成了一個盛着珍寶的容器。她唯一的作用,便是養着那半顆心髒。
他是一只天生壞種。
只可惜那時的他,不願承認這個事實。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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